佟令:“你早就知道?”
佟令信了李秾死在走镖的路上,所以当他看到对面所谓的懿文太子和李秾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先是铺天盖地的惊骇,随之才是后知后觉的愤怒与不解。
此刻面对着江芷,不解更是占据了上风。
佟令站了起来,负手来回踱步,片刻停下,痛心疾首道:“那他这又是为了什么啊!”
“不为什么。”江芷说,“只是恢复了他的真实身份。”
包括佟令在内,多少人都以为“懿文太子”只是叛军胡扯出来的一个造反由头,只要能合理叛乱,谁都能来当这个由头。
可直到现在从江芷嘴里证实了李秾真的是前齐懿文太子,佟令过去的不解愤怒便全化成了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
江芷抬眸:“佟将军,你对我失望吗?关于这件事,我隐瞒了你们。”
佟令再度坐下来,说:“大当家的认为我们再度死守在战场上为的是什么?是为了那个狗娘养的朝廷?还是为了那个是非不分的君主?”
“都不是。”佟令道,“成者王败者寇,今日他们是叛军,明日他们若胜了,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新贵。甚至说,在新的政权面前,那个时候的国家可能会比现在的更加强盛,毕竟能把兵权全权交给文官的帝王,前无古人,往后只怕也后无来者。这样一说,似乎谁当皇帝都一样,那我们又在为之守卫些什么?”
“裴将军说过一句话,兵护的不是权,兵护的是民。”
“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起码要十年才能恢复它本来的面貌,我们不愿看整个江南大地哀鸿遍野,所以我们回来了。而眼前的十年,于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不过寥寥一句带过,功过是非,全凭后人评说。”
佟令:“莫说隐瞒,即便此刻你是站在了对面,我都不会对你有所失望,因为人的选择不同。但我会把你当成强有力的对手,想方设法的铲除掉你。”
江芷大为动容,因没桌子,便一拍大腿:“说得好!”
周围将士们云里雾里听了半天,硬是没听出来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见江芷如此激动,便有人大声嚷嚷:“佟将军说什么呢?讲出来让我们大家评评理呀。”
佟令一声怒斥:“少说话!管好自己!”
回过头面对江芷,神情便又缓了缓,道:“我看你来这走镖是假,想去见那个人为真。不过今日大当家的既来了我们这边,便是表明了态度。世事本就难预料,你们俩过去做了生死相随的朋友,那么如今是敌人,也该做堂堂正正的敌人,从今往后,还望大当家的莫要为过去发生之事分心。”
江芷为之苦笑:“说起来轻松,做出来就难了。”
李秾对她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是她下山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闭着眼睛都可以跟着他放心走路的人。她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看过最美的风景,喝过最烈的酒,身边都有李秾陪同。甚至她第一次来癸水的惶恐不安,也是在李秾的开解下化为云烟。
“我身上的伤,是为了走镖,为了报家仇。”江芷说,“李秾身上的伤,全是为我而受。”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平静,但情绪明显与方才不一样。
像结了冰面的湖泊,表面风平浪静,是因为暗潮全被压在了底下。
“甚至为了我,坠下山崖,想活下去就要练会让他走火入魔的武功。”
江芷说着,脑海中闪过当初李秾坠下山崖的一幕,眉心一刺下意识闭了眼,拳头收紧,指甲刺进肉里,牙根打着寒颤继续说:“就连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因为顾忌我的性命。”
“堂堂正正的敌人,我想跟他做,但我欠了他一条命。”
佟令沉默下来。
缓了片刻,江芷睁眼道:“我想把欠他的还清,起码,不让他被心魔所困。”
来巴州闯军营,其实为的都是让李秾将日后走火入魔的可能性降到最低,能让他维持神志的方法,要么是待在她身边,要么就是得到太微心经。很明显,第一条方法行不通。
折腾这么一天,时间已到傍晚,城墙外,大片火烧云悬于天际,光芒万丈灼人眼眶。
江芷突然起身,对着佟令一躬身:“这一礼是我替所有南梁百姓给您行的,城墙之上度日如年,守城便是守国,若有朝一日裴家军凯旋,我会在十二楼大摆宴席,等您回来。”
佟令起身拱手,眼眶微红:“若有那一日,我必和十二楼上下把酒言欢,却话今朝战情。”
“佟将军保重,江芷告辞。”
“大当家的慢走。”
江芷走到窗边,对着所有将士再行一礼,转身一跃而下。
双脚沾地之后,她吹了一记口哨唤来包子,上马便继续沿着官道奔腾而去。
入夜,王帐中。
烛火来回跳跃,少年浑身脱力仰在王座上,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从唇齿之间溢出,喉结随着呼吸的起伏而上下滚动,脖颈修长,苍白的皮肤因为被汗浸湿,而在烛火下闪着一层莹润的光。
地上一片狼藉,被砸坏砍坏的东西数不胜数,从江芷走后李秾便一直陷在幻觉中,没有因此杀人便是最后的克制。
“报——”
士兵在账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惹得里面那位再次发疯。
李秾揉了揉眉心,嗓音干而哑:“她上路了吗。”
“已经走了,”士兵打着哆嗦道,“唯有一事,那位姑娘不是往南去的,而是往北去的。”
“往北?”李秾的双目倏然睁开,里面的血丝以及残存的戾气一览无余,“确定被看错?”
士兵干脆跪下磕起头:“属下绝没看错!”
李秾的脑子再度乱了起来,他的眼前浮现起江芷最后一眼饱含失望与决绝的眼神,心口不由自主的抽痛,一下一下,似乎想要他的命。
巴州已是临近边陲之地,再往北走,除了北越别无他处。
李秾的指腹摩挲在手里一直紧握的竹笛上,声若游丝,喃喃道:“阿芷,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夏日一到,昼长夜短。
江芷感觉自己尚且没有走多久的夜路,天就已经亮了。
她这一路遇到不少离营的叛军,看她独身一人,便想打些主意,她手起剑落,杀了多少人自己也数不清,反正等到了南北交界处,整把剑上都是血迹。
抬头一看,城楼上高悬文成府三个字,出了这里便到北越境内,便能彻底离开南梁。
江芷一声“驾”,往城中去。
城里遍地狼藉,不少房屋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街上空无一人,目光所及之处俱是荒芜。
此地乃是边关地区唯一一个没有参与叛乱的州府,而现在城里城外死气沉沉,大清早的连个守门将都没有,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
江芷不愿在这地方多留,策马一路跑到州府边缘,宁愿绕着走山路也不肯在一座寂静无声的空城里多待。
好在夏日里山间草木茂盛,处处皆能听到清脆的鸟啼,江芷走在山间心情轻快不少。
走了一夜,她和包子都有点饿了,山间不缺吃的,她摘果子吃,包子就啃边上嫩嫩的树叶,一人一马慢悠悠填着自己的肚子。
“你跟着我是够遭罪的,吃不好睡不好,整日不是赶路就是遭人睡杀,估计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能折腾的主人了。”江芷咬着果子,有一搭没一搭跟包子聊起天。
包子嚼着草不忘蹭蹭江芷的头,好像在安慰她,把江芷乐得直笑。
江芷:“再说买你的时候花了大价钱吧,但你也不必聪明的跟要成精似的。”
抬手便揉了揉包子的头。
突然的,她听到一声凄厉惨叫,就在山路拐弯后的前方。
江芷把手里的果子一扔,提着剑便赶了过去。
“别杀我!别杀我!”
山间土壤潮湿,吴仁义摔在地上,沾了一身烂泥,泥点子都要飞进眼睛里。
可他根本来不及去擦,两只眼睛大睁着,瞳仁乱颤充满恐惧,直直盯着提剑朝自己走来的男子。
那柄剑通体泛着寒光,剑尖却滴着血,来自他身上的血。
吴仁义捂着不断往外涌血的下腹,双腿用力拼命往后挪动身体,嘴唇哆嗦道:“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回北越,以后都不会来南梁了……”
可对面的人却没有丝毫绕过他的打算,手里的剑高高举起,眼见就要划过他的脖颈。
这时却又有另一把剑瞬间飞来,两剑相撞,力度之大竟使持剑之人手臂一麻,脚步也不禁后退。
飞来的那把剑遭到回弹,便又往回飞了过去,少女伸手一握,剑柄稳稳抓在手中。
天降救星,吴仁义大松一口气,转头看清少女的脸,顿时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往下淌,手脚用力拼着命往少女跟前爬,边爬边喊:“江大侄女救我!救救我!”
而江芷震惊的点却不在吴仁义,而是对面想要杀死吴仁义的男人。
人若皑雪,身若清松,如果晚生上几十年,这时说不定是江湖内外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她望了眼对方手里还在滴血的剑,皱眉道:“洛掌门,你这是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0章 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