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伯却嘿嘿一笑,整张脸上的皱纹都皱到了一起:“可别唬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看不清,我眼睛明着呢,他啊,就是同尘。”
说着又交待左丘和光:“记住我说的话,别和你哥争,这也是……”
老鱼伯说到这里呼吸猛地顿了一下,两肩塌了下去,大喘一口气,再开口说话语气便逐字渐低,眼皮逐渐拉耸下来,手掌紧握着左丘和光的手道:“也是……你爹的心愿。”
话音落下,头往后一靠,上下眼皮紧紧合上,彻底没了动静。
哭声立即爆发,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左丘行也揩着泪,望着老人感伤道:“老鱼伯看着我爷爷长大,又看着我爹长大,如今把我也看到大了,他老人家就走了。”
江芷拍了拍左丘行的肩膀以作安慰,轻飘飘的一句“节哀顺变”她说不出口,只好静静陪着他。
就这么着,江芷出谷的日子暂且挪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再陪左丘行一段时间。
药人谷是医者圣地,风俗自然也与谷外不同,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引发瘟疫,他们在停尸三天后就会把尸体焚烧成灰,埋骨灰的同时也会埋下一颗树种,等树种破壳而出长成参天大树,族人们看着,就会觉得自己的亲人又回来了。
老鱼伯一生侍奉左丘一脉,没有子女,左丘和光分身乏术,守灵的活儿也就落到了左丘行的身上。
白日里江芷没能到楼后面,晚上倒是借着左丘行的关系过去一探究竟。
和楼前广阔的天地不同,楼后树木繁茂,倒像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这些树很明显有人专门打理,虽然多,但并不乱,所以即便到夜里也没有阴森恐怖的感觉,加上有些树的香气还有安神的作用,置身其中,反倒使人心安。
药人谷的祠堂就坐落在这些树的中间,祠堂正中的案台上供着药人谷世代祖先的牌位,数量多到目不暇接,但一眼望去,还是最上头的牌位最显眼。
江芷瞧着,在心里喃喃念了一遍:“左丘同尘。”
祠堂中摆放的蜡烛是鲸王油脂做的,燃之遇风不灭,还不熏眼睛。
犹是如此,在场族人的眼睛也都是红通通的,大概不管谷内谷外,人的情感是共通的。
长夜漫漫,左丘行怕江芷受不住,何况还是跪在蒲团上,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说:“你要不先回去休息吧,你是外来人,在这上面不必如我们这般严格,身体刚好,再熬坏就得不偿失了。”
江芷缓缓摇头,抿了抿唇道:“我要是这么容易撑不住,往后还走什么镖?我受了药人谷的恩惠,替谷中老人守灵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你只管放心便是。”
左丘行略一沉吟,点头道:“那就等三更天的时候我爹来替我,咱们俩再一块回去吧。”
江芷答应下来。
目光瞥到牌位上的名字,好奇道:“你叔叔真的和你爹长得那么像吗?”
像到老鱼伯都能认错了人,虽然也不能排除是临终之际人糊涂了的原因。
左丘行:“反正见过的人都说像,我听人说,他俩小的时候,要是一块站着不说话,连我爷爷都分不出来谁是谁。不过他俩的性格很不一样,我爹打小性子就活泼,也就当上谷主以后才慢慢变成了这个德行。至于我那位叔叔,据说性子挺沉闷的,也很少和谁交好,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江芷静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左丘行说着说着便不禁叹起气,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其实也不能怨我爹变得这么古板,十五年前有伙外人闯进药人谷,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好大的浩劫,很多族人都死在那个时候了,我叔叔就是在那时重伤去世的。”
江芷的眼睛睁大了起来:“还有这回事?从没听你说过啊。”
左丘行:“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事谁提那些。而且不光人死了不少,很多价值连城的医书也被毁得差不多,我爹这些年,一方面要管理谷中大小事务,另一方面还要和众位长老将残缺的医术编撰完整,反正挺忙的。”
江芷盯着左丘行的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你爹都这样了你还整天往外跑不想着帮他分担一下,看不出来,你挺浑的啊。”
左丘行咳嗽起来掩饰尴尬:“这怎么能叫浑呢!只是……只是人各有志罢了,我天生就不是当领头羊的料,我爹要是心里有数,就该换个人培养。”
说得容易,族人再多,亲儿子可就一个。
三更天时左丘和光到了祠堂,左丘行早困得七荤八素,亲爹一到,拉着江芷就回去睡觉了。
江芷入睡前刻意没去想那么多,就是不想自己再去做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梦。
结果这一夜睡得还是不安省,不是梦见李秾死在了战场上,就是梦见他走火入魔杀死了所有人,醒来后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江芷缓了好长时间才分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和左丘行一同吃饭,她盯着碗里的山药糕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直到左丘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从来到就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芷顾不上吃,抬头问左丘行:“已经走火入魔的人,该怎么样才能让他的神志彻底恢复清明?”
左丘行一听,便知她这个问题是为李秾问的,放下筷子认真道:“方法就两个,要么找出相对克制武功煞气的心法,要么让那个人余生远离武学,只做一名普通人。”
江芷眼波沉下去:“我明白了。”
左丘行看不出她眼里的情绪,夹了一筷子小菜到嘴里说:“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走火入魔的最大诱因便是脾气阴晴不定,咱们仨好歹同生共死过那么多回,男人最懂男人,有你在身边陪着,李兄他应该不会真正走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江芷强颜欢笑,咬了口山药糕道:“但愿吧。”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将李秾如今的境况对左丘行全盘托出,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她真的很想让三人的关系恢复到从前。
李秾如果继续一错再错,左丘行早晚会知道真相,后果,她不敢想。
又在药人谷待了两天,一直到老鱼伯的骨灰被土壤掩埋,江芷才正式向左丘行请辞。
左丘行知道再难留住她,再不舍得也得松口,就是仍然不放心她的身体,提议道:“外面那么乱,要不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吧?”
江芷忍俊不禁:“省省吧,你的族人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去了遇到危险说不定还得我保护他们。我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不过几个叛军,遇到了解决便是,何必弄那些麻烦。”
左丘行这才作罢,于次日替她收拾好行李,如同当日送李秾那样,一直把她送到巫溪镇镇口,待再也看不到少女和黑马的影子,才怅然若失地折返回家。
今年夏天的天气似乎格外热,热到连雨都没有下上几场。
江芷出了巫溪上官道,头顶烈日炎炎,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
途经卖瓜小摊,她瞧着里面的西瓜怪水灵,便下马要了一个。
卖瓜老伯递刀给她,她没用,直接图省事用手掰开了,把其余几个吃瓜路人看得目瞪口呆,未想到这小小姑娘模样乖巧行为竟如此彪悍。
西瓜凉丝丝甜津津,半个下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江芷打了饱嗝,笑眯眯道:“好甜。”
卖瓜老伯拿着蒲扇扑赶在瓜上乱飞的蚊虫,瞧着江芷乐呵呵的:“今年夏天这么热,冬天必定会很冷,明年的西瓜便会比现在还甜。”
江芷:“那我明年再来您这吃瓜。”
老伯笑得合不拢嘴:“好嘞,我等着姑娘。”
说到天气,其余几个同为吃瓜的路人便也有了话说,
“战事能在今年冬天前结束吗?要是打过来,我可不想大冬天的没地方去。”
“想什么呢?叛军和北越那么多人,咱们前线那点人够干什么用的,我看哪,还是趁早将家产能变卖的变卖,提前给一家老小做打算为妙。”
“此言差矣,话怎能说得如此悲凉呢?有裴家军在,我看到最后还不一定谁赢。”
“你这才是空口说大话呢,如今那叛军可都快打到巴州了!裴家军再厉害,裴将军都不在了,他们安能以那区区不到千人抵抗几七万敌军?不过是将时间往后拖了拖,让百姓多喘几口气罢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眼见两方人就要急眼。
江芷这时起身结账,把剩下的半个瓜还给老伯:“我吃不下了,带着上路也不方便,剩下的半个瓜给下一个来买瓜的人吧,就当是我请的。”
老伯接过银钱道:“姑娘是个爽快人,下回再来,我不收你的瓜钱。”
江芷一笑:“好,那就有缘再见。”
瓜摊摆在分叉口,往前再走便是南北两条路,沿路一直走,往北通巴州,往南通临安。
江芷上了马,一声轻喝,黑马朝北路奔腾而去。
十日后,巴州城外。
两军对峙之间赫然出现一名白衣少女,单枪匹马只身闯敌营,从城门下一直杀到王帐前,长剑一挥便是数颗人头落地。叛军咬牙切齿,举着长戟亦步亦趋,但三丈之内无人敢近其身。
群狼环伺中,江芷瞧着王帐上的凤凰纹路,将手里鲜血淋漓的人头猛掷于地,声音高,但情绪平静——
“把你们的太子殿下给我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