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走镖不用时刻留意风吹草动,赶路时江芷绝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马车里睡觉。
冬日刚过,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越往北走越能感受到几分凉意,不过南方的初春再冷也冷不到哪去,江芷从帘子内探出头,迎面便能闻到初生的草木香。
“前面是哪儿?”她揉着眼睛问。
李秾在最前方开路,背影挺拔清越,闻言转过头道:“滁州。”
“滁州……”江芷嘴里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心情无端地沉下去。
上一次来这还是调查昴日君,她使了点小聪明混进武府,没想到在里面居然遇到了身为武员外外甥的常思川。
时间一晃,再想起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进城时正值晌午,满街酒菜香幽幽蹿进镖师们的鼻子里,江芷在马车里都能听见外面人的肚子咕咕响了一片,便没逼着他们继续赶路,手将帘子掀开一个角道:“今日停下整顿一天,吃好喝好睡好,明日一早继续上路。”
镖师们欢呼雀跃,连呼:“大当家的圣明!”
客栈就近找了一家,菜刚上到一半,门口便风风火火闯进来几个家丁打扮的人物,中间簇拥着名衣着得体的老头子。
老头神色匆忙,拄着拐棍环顾一圈,最终把目光确定在江芷身上,眼睛一亮便要冲她跑过去。
只不过江芷身边镖师众多,未等他近身,镖师便一伸胳膊将人牢牢隔住了。
“你们是谁,为何前来叨扰?”镖师们语气不善。
老头先是拱手作揖,看表情是想解释,但嘴张了张,似乎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便鼓了鼓勇气对江芷道:“敢问姑娘可是临安十二楼的江大当家?”
江芷一点头,神情有些狐疑:“我们认识吗?”
老头激动地手直哆嗦,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我是武昌渝武员外府上的管家,前年里江姑娘和李公子初次到我们府上,还是老头子我将你二人领进去的,姑娘还能想起来吗?”
江芷一下子恍然大悟,再看老头,果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站起来将镖师胳膊放下去,客气道:“原来是老先生,怪我记性不好,还请坐下细说前来所为何事。”
哪知老头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不仅没坐,还扶着拐棍就要给江芷下跪:“坐不得了!还请姑娘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可怜的小少爷吧!”
江芷忙去扶人起来:“有什么事您慢慢跟我说,这一跪我是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的。”
管家口中的“小少爷”除了常思川自然也没有别人,江芷听到“救”那个字时,心头其实是很激动的,因为她还怀揣着一丝希望,想着或许真相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其实常思川并没有死,还活着,哪怕身受重伤。
但老管家接下来的话也彻底打破了江芷的幻想。
常思川确实死了,而且死相的确凄惨,管家口中“救”,也不是指救活他,而是希望江芷能为常思川“招魂”。
去武府的路上,管家从软轿里探出头跟江芷哭诉:“他们华山派的太欺负人了,小少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老爷带着妹妹妹夫上华山讨说法,结果他们一句摔死就给带过去了。不仅如此,还扣着尸体不让带下山,你说说这是岂有此理!”
江芷在马上听着,从上马到现在眉头就没有一刻舒展过。
管家哭了一会儿继续道:“自从我们老爷回来,晚上就总梦见小少爷,说看见他在那个山底下孤零零徘徊者,就是走不出来。后来找道士一算,说我们家孩子算是客死异乡,魂魄一直飘在个外面,要是不招回来,时间一久便成了孤魂野鬼了。”
“可是招魂这个活儿也不是谁都能干的,那人须得和我家少爷有些交情,身手也得利索。老爷这两日便为此事愁眉不展,毕竟少爷从小便在华山长大,关系匪浅者除了父母亲人便是华山子弟,可我们连少爷的尸体都要不回来,又如何能要来个人给少爷招魂?”
管家抹了抹泪:“思来想去,也只有姑娘您了,可能真是老天垂怜,我们刚想到你,外出采买的婆子便说看到了十二楼的镖旗,看来此乃天意啊!”说完便又呜呜哭起来。
江芷面沉如水,心情肉眼可见的阴郁。
她才不管什么天意鬼意,也不太信那些玄乎的东西,重要的是,她来到这里了,而常思川的亲人需要她的帮助。
老管家年纪毕竟大了,哭这半天身体实在遭不住,被江芷劝说着把头伸回轿子歇着了。
慰问完老的,江芷面上的沉郁便越发难掩,其中还有些疑惑费解,望着李秾的眼神仿佛在说:“华山派到底在搞些什么幺蛾子?”
李秾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人死在他们那就算了,尸体还扣着不让好好安葬,这是在干什么?
二人一路相顾无言,只有哒哒马蹄声分外清晰,就这么穿过大街小巷到了武府大门口。
镖师都被江芷留在客栈休息了,来的只有她和李秾,她抬头望着门楣上的大牌匾,觉得倒和第一次来的情形颇为相似。
只不过那时候因为常思川要返家,武府上下到处喜气洋洋,武老爷更是不惜花大价钱用绸缎做桃花,把每一棵树都装点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这次再来,所看到的便是里外愁云惨淡。
明明春天已经来了,江芷却没有在武府感到丝毫生机,在院中洒扫的下人皆是屏声息气,生怕发出丁点动静似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等管家带她和李秾到了正厅外,江芷一眼望过去,只见高堂之上三人扶额垂首,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其中压抑。
“老爷,江姑娘带到了。”
管家话音刚落,坐于主位一侧的妇人便抬头张望,连江芷的长相没看清,人便已经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小跑而去,跑到跟前,一把握住江芷的手,泣不成声道:“江姑娘,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的魂魄在外面飘荡,我想带他回家……”
常夫人容貌极为标致,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但江芷透过她的眉眼,还是能看到常思川的影子。
从听到孩子已经去世的噩耗起,常夫人没有睡过一场好觉,睁眼闭眼都是孩儿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样子,眼泪似乎成了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足以淹没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她现在抓住江芷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常夫人的身后,两名中年男子亦是双目通红,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
武员外迎面走到江芷跟前,明明离他们上次见面只过去了不到两年,武昌渝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不仅人瘦了一大圈,头上的白发也多到数不清。
武昌渝声音哑到几乎发不出声,尽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镇定:“江姑娘,好久不见。”
江芷颔首:“请您节哀。”
轻飘飘的四个字,说出来时她自己都觉得讽刺。
管家路上只跟她说需要她招魂,却没告诉她如何招。
武昌渝把道士又请了来,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跟江芷说了一遍。
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等到夜里子时的时候,江芷手拿一件常思川生前穿过的衣服,从东边的房檐攀上屋顶,向着东西南北四方各喊三遍常思川的名字,回来将衣服披到道士扎的草人上,这魂便算招完了。
时间很快到了夜里子时。
武昌渝给江芷的是一件天蓝色鹤纹轻袍,清雅素净,江芷接到手时,仿佛都能看见常思川穿上这衣服是什么样子。
她揣着衣服利索翻上房檐,高处风大,她的衣摆发丝都被风吹得舞动起来,身姿轻盈到似要随风而去。
江芷扬起衣服,面朝漆黑如墨的东方,大声喊道:“常忆安!常忆安!常忆安!回来!回来吧!”
剩下的三个方向,同样如此做法。
房下的三位大人早已泣不成声,纷纷指责是因为自己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常老爷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妻儿,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的责任。常夫人怨自己太过心大,这十几年来居然都这么放心的把孩子放在华山派。武员外恨不得世上真有后悔药,若能回到过去,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外甥上华山。
江芷在四方喊完,下来走进正厅,正厅里香烛遍地,烟气熏得她眼睛酸。
她把衣服披在了摆放于正中的草人身上,起身最后望了一眼,转身拉着李秾离开了武府,任由旁人叫喊都没有停下。
回到客栈,李秾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给她。
江芷的嗓子可能喊破了,往下咽时能尝到一股子腥甜气。
虽然天不早,但客栈里挺热闹,江芷这回没包场,一楼什么人都有,隔壁桌有人在吃炙羊肉,热火朝天辛香四溢,粗鲁汉子没什么规矩,光着膀子大口吃肉,碰杯时酒碗都被碰出一个豁口,聊到什么都能哈哈大笑。
江芷其实对死亡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她和爹娘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即便回到家看到满地尸体,她的第一感觉也是“家没了”的迷茫,而非多么铺天盖地的痛苦。
直到这一次,亲身体会一个与自己有不少交集的人突然离世,这种痛感陌生而持续,后知后觉,越来越疼。
下一更依旧下午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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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