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动手又斟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正好让眼角那滴泪滑进发鬓里。
李秾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伸手将她落在茶壶上的手按住:“好了,别喝了,这是茶不是酒,当心夜里睡不着。”
江芷眼睛有点红,目光扫向外面。
街上人还不少,冬日一过到处是出来撒欢的孩子,爹娘出来叫孩子回家,找到了人难免再逛上一会儿,摆摊的小贩不想错过这么个赚钱机会,收摊时间一拖再拖,守着口热腾腾的油锅扯嗓子喊:“酥果!甜津津香脆脆的酥果!灶王爷也爱吃的酥果!”
江芷笑了,说:“你瞧,还是那么热闹。”
李秾同她一起望着人群:“人世是永远热闹的,不热闹的只有人而已。”说完回过头看着她,“常思川的死,你似乎很难释怀。”
江芷闭了眼睛:“他太年轻了,我从未将他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过。”
她感受到了一种残酷的警示,好像无论是谁,都是可以随时在眼前消失的。
武府房顶高,风也大,江芷的头发到现在都还是乱着的。
李秾伸手,想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干净,却被江芷反手握住了手掌。
“你不会的对不对?”江芷的眼神里含有如今少露的执拗,“不会丢下我,以任何一种方式。”
李秾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未知的不安,但依旧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不会。”
江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松开他的手道:“我今天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了,明日要是起不来——”
“起不来我就把你扛起来塞马车里。”李秾接了这么一句。
江芷噗嗤一笑,笑完舒了口气,瞧了他一眼,转身上楼了。
而李秾面上的暖意,也随着江芷背影的消失一点点冷却下去。
他伸手拦住了正要从身旁经过的小二,问:“有脱缰吗?”
小二愣了下,没想到这么清俊的公子口味那么冲,点头笑道:“有!您稍等!”
陶土烧出来的酒坛子,不知道囤了多久,封布一揭,酒气呛鼻。
李秾没用酒碗,直接举坛子仰头喝了一口,把周围正儿八经的粗野汉子都给看傻了,暗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隔壁桌的镖师朝他打趣:“李公子,当心喝多了明天起不来啊。”
李秾抬手,指尖拭去嘴角酒渍:“醉不了。”
滁州离襄阳不算远,快马加鞭的,用不了几天就能到。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离那里越近,李秾的心越不安。
襄阳乃南梁咽喉要塞,是南北之间最要紧的一扇大门,北越的老国主刚死,这个时候顾琼让江芷前往襄阳走镖,真的是要送区区一本史记给襄阳府总兵吗?
可问题是,顾琼连兵权都已经转交到秦辉那里,眼下只不过是一名被架空权利的兵部尚书,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又是一口酒下肚,李秾的眼前闪过很多东西——金子做的王座,巍峨整齐的军队,歌舞升平的晚宴,以及,那顶象征无上权利的十二旒。
那些都是距离他很遥远的东西,他甚至已经忘了接触它们时是什么样的感受,能回味的便只有深入骨髓的痛苦。
拼命的想要忘,偏偏忘不掉,锥心蚀骨,不死不休。
挣扎间,他的丹田忽有一股邪力迸发,直接震碎了手里的酒坛。
旁边的镖师觉得情况不太对,开口唤道:“李公子?”
李秾的思绪回归,双目逐渐清明,注意到桌上的一片狼藉,眨了下眼睛,转头问:“我刚刚发出的动静大吗?”
镖师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一愣,回想了下道:“不算大……”
就是有点渗人,任谁亲眼看见一名温和安静的年轻人突然徒手捏碎酒坛,都有点类似活见鬼的惊悚。
这不,隔壁桌原本好好吃着肉的大哥都准备结账走人了。
李秾闭上眼,指关节抵着眉心揉了揉:“不算大就好,吵醒那祖宗我今夜也别睡了。”
镖师“嘁”了一声:“我们大当家知情达理得很!哪会因为这点小事折腾人,李公子你可不要太危言耸听了啊。”
话音刚落,二楼便传来一道幽怨阴沉的声音:“刚刚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吗?”
都不用去看,光听声音就能感受到说话人的极低气压。
李秾来不及收拾桌上的残局,只好把脸默默转向一边。
江芷刚睡着就被那“咔呲”一声惊醒,现在既窝火又憋屈,誓要弄明白刚刚那动静是谁发出来的。
这是专属于耳朵太好使的人的痛苦。
她的目光在楼下扫了一圈,最终定位到李秾桌上的碎酒坛子,以及正在佯装无事看门外风景的李秾。
江芷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颇有些不可思议道:“你不睡觉,你在这喝酒?你在这喝酒还不带我?”
李秾知道装不过去了,默默转过头道:“你当时不是上去休息了吗。”
江芷一声吼:“那你就不知道把我叫住!”
因为晚上叫魂叫半天,此刻又刚醒,江芷的嗓音带点淡淡的哑,但她的声线又偏软和,所以现在就有点小孩学大人凶人的味道。
不过她是察觉不到的,依旧凶的很卖力。
“明天天不亮就得准备出发!你干脆别睡觉喝到那时候算了!”
“喝酒就喝酒,这酒坛子又怎么你了!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刺耳的动静了!你是不是故意气我的!”
“你就是故意的!烦死了!我为什么要答应顾琼这趟镖!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来!我不出来就不会住这家客栈,不住这家客栈你就不会半夜喝酒,酒坛子就不会碎,我就不会被你吵醒……”
有起床气的姑娘惹不得,假如那个姑娘是江芷,更惹不得。
李秾都没走楼梯,直接踩着凳子翻上了二楼。
楼下的镖师、店小二、连带翻账本不忘仰头看戏的掌柜的,都以为这二人肯定有场架要吵。
未曾想李某人一不做二不休,上去就拽住了江芷袖角,姿态一放语气一软:“我错了。”
他觉得他要是不阻止,江芷能一直碎碎念到盘古开天辟地。
听到这三个字,江芷熊熊燃烧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连头顶支棱着的绒毛都趴下去了。愣了会儿,下巴一扬:“算了,原谅你了。”
一个知错就改,一个给台阶就下。
就是让原本等着看好戏的群众们有些期待落空。
回到长廊暗处,江芷的起床气下岗,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我刚刚是不是挺凶的?”
“是有那么——”
“嗯?”
“不凶,谁说凶我跟他急。”
得益于李兄成熟的求生技能,江芷没过多久又被哄进了梦乡,她好大家都好。
第二天起来头发一竖,便又成了那个少年老成的江大当家。
好像昨晚那个骂骂咧咧的生气包和她毫无关联。
路线按照原来定的,还是沿着官道走,路上江芷往后回头了两次,不过仅是一瞥带过,没有过多停留。
李秾:“用解决吗?”
江芷:“无妨,犯不着吓到别人。”
官道上最不缺的就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尤其如今年关刚过,骑骡子骑马运货的商贩比比皆是,三五成群的结伴走,既安全也能有个照应。
或许也有不少心里没底的,不过看见同行中有十二楼的镖旗在,心便安稳的放回肚里了,只管贴着十二楼走,不再去想那么多。
这也就造成了一件事情——十二楼的镖队无论是行是歇,旁边总会围着各类各样的人。
有镖师觉得不自在,询问江芷:“大当家的,咱们要不吓唬吓唬他们,把人都赶跑吧?”
江芷:“不必,跟着便跟着,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闲钱请镖局。再说他们爱跟着十二楼,是因为信得过十二楼的镖师,弄不好往后便能促成一单生意,你这一赶,把财运和名声都赶没了,图个什么?”
镖师挠着头嘿嘿笑:“还是大当家的想的周到,那就不赶了,他们爱跟就跟吧。”
江芷勾了勾唇,递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回过头时,余光瞥到身后的人群,江芷眼神飞快地在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身上略过,没作停顿,继续驾马。
而在镖队的后方,赶路的人员中有名玩花纸的小女孩,**岁的样子,正是天真的年纪。
花纸轻薄,手松时风一吹便随风飞了。
小女孩跑着去追,最终在一名女子的脚底下捡到了。
就这么蹲下拾起来,再一抬头,视线正好对上了帷帽下女子的脸。
“啊!好可怕!娘你在哪!”
小女孩花纸都顾不得攥结实,拉着哭腔便跑回了母亲跟前,一把扎怀里道:“好可怕!那个姐姐的脸上面有大蜘蛛!好大的一只!”
妇人抬头望了眼前方女子的背影,只瞧见一抹极窈窕的身段,不必看脸也知定然是个美人。
低头训斥孩子:“又说胡话!人脸上怎么会有蜘蛛!”
“娘你信我啊,真的有……”
“闭嘴,往后再胡说八道娘可就不要你了!”
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最后以小女孩哭着说自己“往后不会了”为结束。
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前方,那名头戴帷帽身段窈窕的女子,手捏被女孩抛下的鲜红花纸,咬牙切齿,用指甲一点点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