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秾坐在烛火下,双目紧紧盯着手里的木簪,另只手拿刻刀,在上面专心致志刻些什么,看上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李决明的话充耳不闻。
带孙儿来看病的老太太注意到,跟李大夫打趣:“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岂能你让他干嘛他就去干嘛?”
李大夫笑了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说:“他会去的。”
话音落下不久,刻刀的最后一笔大功告成,李秾将眼神一收,倏然站起来便往门外去。
老太太有些看不懂了,李大夫却十分怡然:“我就说他会去的。”
街上花灯如云,锣鼓喧天。
外面卖的花灯肯定比自家做的要精巧,各种样式形状的都有,说句美不胜收都不过分。
江芷被这些好看的玩意儿迷了眼,左右走走停停,回家速度比往常慢了几分。
正当她驻足在一盏偌大的莲花灯面前端详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阿芷!”
江芷下意识扭头,目光与隔着灯海人流望向她的李秾撞个满怀。
时间是永远运动的,但人生命里的时间,似乎总有那么一时半刻,是与外界的时间脱节的,它并非不走,只是脚步突然顿住了。
江芷从短暂的凝固中抽离出来,扬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啊!”
李秾穿过行人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东西给了她。
江芷接过来仔细打量两眼,发现是只木簪,簪头雕刻着香草,草中有盛开的细小花朵,星星一样散落其中。簪身背面刻了一行字,周围灯火绰约,她离近看了看,发现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不知是开春天气变暖还是身上穿得多,江芷的心脏有些发烫,仿佛凭空多出许多力量。低头嗅了嗅簪子,说:“好香。”
李秾道:“檀木的,自身便带些香气。”
江芷掀眼皮瞧了他一眼:“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了?”
李秾眼眸中浮有几分笑意,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平日里要温润许多,目不转睛看着江芷,说:“今日是你生辰。”
江芷“呀”了一声,眼睛都瞪成了圆形:“我自己都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你弟。”李秾道,“先前跟我提过一嘴,说你们的娘在世时总爱念叨你的生辰日期,他都要会背了。”
江芷噗嗤一笑,心中暖洋洋的熨帖,跟李秾分享:“怪不得我出来时婉婉让我早些回去,估计是想给我个惊喜吧……生辰,我真不知道会是在今天。”
李秾道:“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江芷在心中自嘲:“可不吗,一落地便普天同庆。”但平心而论,她不觉得生在这天算好,月盈必亏物极必反,习武之人忌讳过犹不及,正月十五的月亮太圆,她怕圆过了头,这辈子落不着个好。
本想说出来,但一想李秾的生辰是八月十五,那日的月亮更圆,便不想扫他的兴。
江芷有过很多沉静下来的时刻,比如遇到危险时,比如思考问题时,但都不如此刻的她来得温柔祥和,加上眉间花钿一袭宫装,引得行人恍惚,以为是灯上仙子飘下来了。
而恍惚的,又何止是行人。
随着街边卖元宵的一声吆喝,李秾回过神,说:“我先回去了,医馆里还有得忙。”
江芷攥着手里的簪子,叫住他:“那你今晚还出来吗?”
李秾脚步未停,回头望她一眼:“你出来我就出来。”
江芷笑道:“等我去找你!”
十二楼内,林婉婉准备好一桌子菜,正在和众人商量等会怎么给江芷一个惊喜。
但等江芷回来,林婉婉注意到她直傻乐,手里还捏着根簪子,便了然是什么情况,笑着叹气道:“瞧瞧!我寿面也煮了生辰礼也备好了,到头来还是被人家捷足先登了!”这话中自然没有恼火的成分,只是女孩子间的相互吃味罢了。
江芷抿着唇笑,将簪子给她看。
林婉婉轻拍了下她手背,羽毛拂过似的,嗔了一眼道:“你呀!没心没肺吧就!”
江芷还挺理直气壮:“我收了礼物,自然是高兴的啊!”
端庄如林姑娘难得翻了记白眼,凑近江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话说:“哪天李公子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后又改口,“不对,他不会卖你,只会吃了你。”
说完自知失言,罗帕掩唇,不再多话。
江芷一头雾水,没懂这个“吃”是怎么个意思,不过确实把她说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把寿面吃了再说。
林婉婉给江芷的生辰礼是只香囊,不用说就知道是她自己做的,绣工比外面的绣娘还要精巧几分。
剩下一帮子大老粗,不知道送什么,送了也不合适,干脆由董生带头,一人三碗酒哐哐下肚,再来上两句贺词,纯当添个热闹。
江芷今年不过十五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字眼可以全免了,一群人的贺词里翻过来覆过去都脱不开“心想事成”四个字,她只管照单全收,图个喜庆罢了。
等轮到左丘行,这老兄偏说自己没词儿,说希望十二楼越来越好,然后把酒干了。
热热闹闹地把一顿饭吃完,江大当家拖家带口出去游街看花灯。
江盼宁出了门就去找王小豆,左丘行一个诗文半吊子和董生大老粗站摊子前猜起了灯谜,看样子有猜不中便就此不走的架势。谢望人内向安静,跟周遭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林婉婉觉得人刚来自己应该多照顾着点,便带在身边,同文儿墨儿一起在脂粉摊子前走走停停。
至于江芷,早奔落木斋去了。
那只檀木簪子被她顺手插在了发髻上,李秾看见又给她拿下来重新找位置,低声道:“都歪了。”
临安城大街小巷都是花灯,东三巷当然也不例外。
等簪子重新在发间固定好,江芷抬头,眼皮缓缓上掀,逐渐对上李秾的视线。
他一直在看她。
周围明明有许多盏灯,但江芷觉得李秾的眼睛在此刻暗极了,她甚至看不出里面都有什么情绪。
“你在想什么?”江芷忍不住问。
“不能说。”李秾道。
“为什么?”
“……”
“有辱斯文。”
月朗星稀,影随风动。
上元节的到来,冲淡了百姓们对沉尸案以及顾白氏投湖自尽的恐慌,西子湖畔依旧人满为患,直到半夜三更还有才子佳人挑灯夜游,丝毫不被鬼神之说所影响。
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东方俊杰再次夜巡。
别人睡觉他办案,别人吃饭他办案,别人上工他巡逻,别人过节他还巡逻。
东方俊杰倒挺想得开,反正回家也是受他娘唠叨,不如在外面办公。
唯一不好,就是西湖畔有点过于凉快了,凉快得他上下牙根打寒颤。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唯剩桨声灯影。
东方俊杰正要跟人替换,只听一声清脆的“东方大哥”响在耳畔,扭头一看,是江盼宁。
小屁孩两只眼睛冻红通通的,跑过来便问:“你见王小豆了吗?”
东方俊杰摇头,笑道:“大半夜不回家还在外面玩,当心你姐又提棍打你。”
江盼宁却一脸凝重:“我不是在玩,小豆被吴波一群人往西子湖的方向拽了,我怕他们欺负他一个,所以赶紧跑来找他。”
东方俊杰仔细一回想,确定没有听到小豆的呼救声,也没见吴波和几个恶仆的影子,便说:“他们可能在诓你呢,我在这待了一晚上了,没发现哪里有异常,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小豆我来给你找。”
江盼宁摇头:“不行,小豆在家受他后娘欺负,出来了还要因为我受吴波他们的欺负,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说着便毅然转身,沿着湖畔张望起来。
东方俊杰正要去追,江盼宁又忽然扭头道:“我姐要是来找,你就说没见我来西子湖这边,否则她又嫌我大冷天找罪受,拜托东方大哥了!”
东方俊杰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和小崽子变成同一个阵营里了,面对对方饱含信任的眼神,他居然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说:“那行吧。”
江盼宁两眼放光:“多谢东方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下一刻江芷赶来询问,“好人”东方俊杰抬手就是一指:“往那儿去了,别说我告诉你的。”
江芷被气得牙痒,李秾见她额头青筋都跳了,立马道:“我去把他找来,湖畔冰冷,你在这稍等我回来。”
哪知江芷一声怒喝:“找什么找!那么喜欢在外疯就留在外面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回家!他以为我那么乐意管他吗!”说完一挽李秾胳膊,“咱们回去!回去就把门锁上!他爱回不回!”
李秾挺想问她句“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不是一个家?”,不过看江芷正在气头上,便心安理得的没有提,任由她挽着自己,气鼓鼓地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只听远处湖畔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便是刺破人耳膜的呼救声。
“救命!救命!有鬼啊!”
是江盼宁的声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秦风·无衣》佚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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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