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将林婉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可置信道:“跳湖自尽了?”
“一大早有人发现湖畔摆着一双绣鞋。”林婉婉说,“往湖里一看,衣裳正漂上面呢。等将人捞上来,浑身上下冰凉凉的,早没气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董生早在前院悔不当初,若他知道那女子去西湖为的是自尽,他无论如何都会将她拦住的。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
尚书夫人跳湖自尽,这不是件小事,一个上午的时间便传得满城风雨。听闻顾尚书早朝归来不见了夫人,一个伤心欲绝差点咽过气去,为此特地向朝中告假七日,打算亲自打理丧事。
京兆府正在着手的沉尸案不得不暂停,府尹大人忙着去同僚家里吊唁,没理由刚跟人家说完“节哀”,接着再来一句,“且慢,沉尸案大人可还记得?最近这案子如何如何云云”,多少有点缺心眼了。
如此过了几日,临安城没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也不再有哪位高官的夫人跳湖自尽,算是恢复了风平浪静。
晌午时分,十二楼飞来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
左丘行当时正跟江盼宁讨论“鱼香里肉丝为什么没有鱼”以及“老婆饼为什么叫老婆饼”,扭头一看一只大肥鸽子落在了自己肩膀上,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心头。
韶光正好,江芷在树下打着盹,听到“咕咕”声,撕开眼皮瞥了一眼,正好望见左丘行将信展开。
她想也未想便道:“家里人催你回去了?”
左丘行苦笑一下,将信放一边,随手抓了把瓜子仁给鸽子,叹气道:“除了这还能有什么?老爷子对我过年不回家这事耿耿于怀,等着我回去给我用家法呢。”
江芷闭上眼睛,只问:“打算何时启程?”
左丘行想了想,道:“正月十六吧,好歹让我过完上元节。”临安城的上元节热闹非凡,他不想错过。
期间顾白氏出殡,江芷在街上隔着人流望了顾琼一眼。
中年男人身材适中面庞消瘦,五官若在年轻时应该也算一表人才,倒没有其他高官的大腹便便油腻之感。
顾琼和夫人一生无个一儿半女,所以丧事全权由他料理,到底是年近中年,熬了几天,两只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有的只是苍老,以及疲惫。
周遭邻里都在低声讨论棺材里的顾白氏,言辞之中无不是惋惜。
在他们看来,这女人实在是个好命的。虽出身贫苦,但和顾尚书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无论是住农舍还是住朱楼,身边的男人始终对她如一,即便她无所出,也连个妾室都未曾纳过,说不惹人艳羡是假的。
“可惜,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癔症?”人群里,不知是谁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像一滴水落进热油,现场顷刻炸开了锅。
江芷通过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知道了白氏的癔症是从八年前开始犯的。
那时候的顾琼还不过是兵部一名小小的书令史,整日得过且过,领着微薄的俸禄度日。后来不知怎么变得发愤图强,整日周旋于酒局饭桌之间,硬生生靠关系抱上了秦辉的大腿,从此飞黄腾达,独步青云。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对家中诸事关怀甚少,经常十天半个月宿在兵部理事,鲜少回去过夜。等反应过来回去看看,白氏就已经变成了时疯时不疯的模样,多年来寻死觅活也不是一回两回,否则不至于整日让人看着。
“唉,都是命啊。”
不知是谁感慨了这么一句,江芷没注意,倒惹林婉婉蹙紧了眉头。
她或许是信命的,但她很不喜欢凡事都把“命”搬出来说事。一个女人不幸死了,你可以去探究她的过往,去分析她的生平,去寻找死亡的原因,但如何能够用一句轻飘飘的“都是命啊”来概括?
若有人在林婉婉面前说:“你的父母兄弟死了,都是因为他们命不好,都是命啊。”那她可能真的会跟对方拼命。
“都是命”三个字看似包含无奈,实际就是笑着拿刀指着你,说:“你活该”。
林婉婉很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心情,转头一看江芷,发现她盯着顾琼的背影,神情一动不动,像在思考问题。
“怎么了?”林婉婉问。
江芷眨了下眼睛,视线收回来道:“没什么,就是总觉得……顾大人对我来说,似乎有点熟悉。”
但她确定自己过往人生中绝对没有见过顾琼,连长相相似的都没见过,这熟悉感来得奇怪,且蹊跷。
二人回到十二楼,墨儿正张罗着让厨房调馅包元宵。
上元节转眼便要到,该准备的都要准备,花灯也要着手制作了。
江芷没经历过上元节,以为最热闹不过是过年,看着他们忙来忙去,中间除了帮林婉婉做花灯时打了打下手,其余时间便窝房中睡觉。
春困秋乏夏打盹,古人诚不欺她。
这一觉便睡到了正月十五。
江芷从到家就没为穿什么而烦恼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日的衣裳发髻包括首饰,都是林婉婉提前给她搭好的,她只管起来更衣等梳头便可以了。
等文儿一通折腾完,拍了下手欣喜道:“好了姑娘!”
江芷人醒了魂还没醒,更衣梳头的过程都是闭着眼的,文儿这小巴掌一拍,直接给她把困神拍飞了。
她撕开眼皮往上一掀,目睹镜子里的粉面云髻金步摇,以及一身宫装样式的茜色宽袖裙,先是一愣,然后眉头蹙了蹙道:“这也……太隆重了……”
文儿两只手往腰上一架,理直气壮道:“哪里隆重了嘛!今天可是上元节!各家各户的姑娘都会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拿出来穿,姑娘你长得好看,稍稍打扮便是如此了,你让奴婢怎么办嘛!”
江芷甩了甩头上的流苏,一副认了的语气:“那就这样吧。”
刚要起身,又被文儿一把摁下去。
文儿拧着眉毛在她脸上打量:“我总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说着恍然大悟,拿起剪刀小跑到月牙桌前,“咔嚓”剪下一朵瓶中正在盛开的红梅,回来挑了三片形状最好的花瓣,动作小心细致,一片片粘在了江芷的额上,正好组成了半朵花的轮廓。
这样一番下来,文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放江芷出去觅食了。
府中上下都还忙着做花灯,江盼宁正是贪玩的时候,今天特地加紧时间把圈跑完拳打完,搬个小板凳跟着姐姐们剪花纸,粘灯骨。
他董叔糙惯了,最见不得男孩子拿剪刀摆花纸,江盼宁这边不指望了,正想把谢望左丘行喊出去过上几招,便听到谢望操着一口轻轻柔柔的嗓音问:“林姑娘,这个兔子的耳朵尖尖怎么剪?我剪不出来。”
林婉婉还没回答,左丘行便嗤笑道:“这都不会?你看着嗷,就是先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
于是江芷在厨房嗦完一碗竹笋肉丝面,出来看到的第一画面便是一家老小齐心协力剪纸做花灯。
这群人里包括神秘莫测的药人谷少谷主,心狠手辣的鬼判官谢望,甚至裴将军昔日的左膀右臂……
她目光落在董生身上,哭笑不得:“董先生,怎么连你也……”
董生左手握彩纸右手拿剪刀,配上那张刚直不阿的武将脸,画风格外清奇。听到江芷发问,咳嗽一声道:“我见他们人手不够,所以来帮上一帮。”
林婉婉只笑,不说话。
江盼宁小屁孩子心直口快,当时正忙着粘手里的灯骨,闻言头也不抬嘟囔:“人手挺够的啊。”
董生又是咳嗽一声,老脸涨通红。
江芷摆了摆手,憋笑道:“反正镖局也没什么忙的,今日过节,大家开心最重要,继续继续。”
她拐个弯钻书房里,去研究许久未翻的五行剑剑谱。
人都不乐意被批评,江芷也是。否则她不至于对那句“剑术拙劣,白费了一身好根骨”耿耿于怀直到现在。
剑谱翻了一下午,再抬头,夕阳落满室,余晖沾眉梢。
白天做的花灯派上了用场,这会子天还没黑透,十二楼就已经被装点的灯火通明,处处悬挂着精致华丽的大小花灯,连地上落根针都能轻易瞧见。
林婉婉先给江芷盛了碗酒酿元宵垫底,说:“好吃的都还在准备,先尝尝这些。”
江芷不爱甜,吃两口便不愿吃了,问:“给落木斋送去了么?”
林婉婉道:“还没呢,正想让文儿送过去。”
江芷用帕子擦了擦嘴道:“不用她,我自己送过去吧。”正好看看李秾在干什么。
各色汤圆元宵都拿了点,将篮子装得满满当当。江芷挎着篮子出门,刚要迈出门槛时,只听林婉婉道:“送完早些回来啊。”
江芷笑着“嗯”了一声,出了门便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奇怪。
过去她哪次去落木斋串门婉婉都没催她回家过,今天居然叫她“早些回来”?
没想那么多,她放眼望向外面,只见整条天阙大街人头攒动,万盏彩灯连在一起,绵延无尽,乐声嘈杂不绝于耳。元宵当街煮,蒸蒸热气如云丝环绕,男女结伴同行,幼童呼朋引伴,或猜灯谜、或看五禽戏、赏火树银花,欢声笑语十里不绝。
江芷努力没让自己被好玩好看的花灯迷了眼,摩肩擦踵拐进东三巷。
到了落木斋,她将篮子往厨房灶台上一放,扬声道:“李叔!我们自己包的元宵太多了!我给你们送点来,就放厨房了啊!”
当时落木斋有个小孩高热不退,哭闹声院子里都能听见,江芷嫌吵,便不打算进去了。
李大夫正在给孩子诊脉,闻声跟江芷打了个招呼,因脱不开身没法去送,便瞟了眼李秾,道:“愣着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