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明间,江芷坐在玫瑰椅上,翘着个二郎腿,双臂抱胸,目光两分无奈三分不解五分淡疼望着对面的人。
谢望也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林婉婉给他盛的鲜肉饺子他咔咔连吃了三盘。
吃完第三盘江芷觉得这个吃法儿不把胃吃坏才怪了,于是伸手制止道:“打住,先停下跟我说说,你来十二楼到底想让我怎么还你人情?”
傍晚时她在落木斋正等三鲜饺子出锅尝一口,左丘行匆匆忙忙赶来,一脸惊慌失措地嚷嚷:“十二楼出大事了!”
江芷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什么大事,来了才发现是谢望跑来蹭饭了。
整个十二楼都不知道谢望是什么人,林婉婉只听他说认识江芷,以为是哪个落了难的少侠,立刻请入府中好吃好喝伺候。把前来凑热闹的左丘行吓了一跳,好家伙,大年三十鬼判官登门,真刺激。
不过江芷看谢望这可怜样儿,并不像来找事的,反而像逃难的。
房中炭火烧正旺,周遭温暖如春,大家都在忙活准备年夜饭。十二楼规矩不重,丫鬟婆子里外进出有说有笑,府中上下燃满了绣球灯笼,处处灯火通明,大街上也净是小孩的笑闹声。
谢望垂着头,过了很久才抬起来说:“我想要一个能过年的地方,一晚就够了。”
听他这样说,江芷宽慰中夹杂了一点小同情,很爽快答应下来:“行,反正我家粮食多,多个人又吃不穷。”
谢望双目便绽放出光来,他真的是饿坏了,方想再管漂亮姑娘要一盘饺子,就遭江芷制止道:“硬菜都在后面呢,等开饭你再好好吃吧,再说也让你的肠胃歇歇。”
谢望便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点了点头,连句像样的道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芷远不会计较这些,跟谢望聊完就从玫瑰椅子上站起来,打算拎江盼宁回来吃饭。
浑小子这个时候了还在外面疯,真逼她大年三十打孩子。
如此一来,厅堂里就剩下谢望一人,其余都在忙活,似乎并没有谁注意到他,反倒让他自在。
忽的,门口方向传来脚步声,一点点由远及近,听得他如芒刺背,明明知晓不该紧张,可耳边的汗毛还是情不自禁竖了起来,连口舌都变得干燥。
安全了么?这里真的就安全了么?不会有人再追杀他了么?
谢望脑海中飘过这三个疑问,耳畔响起道温柔和煦的声音——
“谢公子?”
林婉婉叫了一声,见对方抬头看自己,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道:“我煮了些山楂茶,你喝一杯消消食吧。”说着便将茶盏从餐几上端下来,放到谢望面前。
茶盏是透明琉璃的,美丽且脆弱,稍不留神便能打碎一样。淡红色的山楂汤汁被包裹在琉璃里面,底下沉着两颗已经去核的山楂,热气氤氲,酸甜扑鼻。
谢望忽然变成了个刚学会吃喝的孩子,连举杯的动作都变得笨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端起琉璃盏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轻声说道:“很好喝。”
林婉婉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笑道:“不够再管我要,家里人多,无论什么总要多备上一点。”
谢望听到她口中“家”这个字眼,晃了晃神,没有出声。
过了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江芷江盼宁的嗷嗷互掐,一个嫌对方刚换上新衣裳一个下午功夫就弄脏,另一个见缝插针说“你身上也脏了!”,江芷说“我这时帮忙拉风箱拉脏的你是打架打脏的咱俩能一样吗!”,江盼宁反驳“反正结果都是脏的原因怎样重要吗!”
江芷很气,但又无法反驳。
最后左丘行打圆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是臭的另一个也香不了,谁也别说谁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谢望内心深处的难堪,原本酸酸甜甜的山楂茶瞬间没了滋味,等到年夜饭上齐,他也没有了心情再去动一筷子。
江芷当然看出了他的反常,但没有当场询问原因,而是等大家吃饱喝足,谢望告辞准备提前离开时,她站起来说:“跟我去书房一趟。”
谢望分不清状况,但相信江芷不会害自己,便跟了过去。
十二楼书房经过规整已经变得焕然一新,江芷难得有个正形,进去后坐下说:“我记得你算数是不是挺好的?”
谢望点了点头。
江芷翻出几本旧账本扔给他:“瞧瞧能看懂吗。”
谢望接住翻了几翻,说:“可以。”
“这样就好办了。”
江芷说完这不知所云的一句,正色道:“我十二楼现缺个账房,管吃管住,每个月五钱银子,一年可有五天探亲假,你看看意下如何?行的话我就让人将你的屋子收拾出来。”
谢望心头猛地颤栗一下,不可置信地问:“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江芷反问完继续,“哦对,不过算账是个精细活儿,你可不能马虎,否则我会扣你工钱的。”
谢望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江芷只当他在犹豫,便托腮劝慰道:“浪迹江湖虽身无所束,但人总有累的时候,所需不过一餐温饱长夜安稳。江芷不才,尚有那么几分自信让你们跟着我吃饱穿暖,不过你若是当真不愿意,那我也不——”
话音未落,谢望一揖到底,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哆嗦:“谢望自此以后,唯江大当家马首是瞻!”
江芷起身过去将人扶起:“不必这么客气,你给我打工又不给我卖命,不过有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谢望:“大当家的请讲。”
江芷道:“第一:没有我的允许,除非危及自身性命,不准擅自与人动手;第二:过去的仇家若找上门,不准自己扛着,有问题大家一起商量;第三……”
说到第三,江芷挠了挠头:“第三我还没有想好,随时可能补充,反正就先这么多了。”
谢望重重点头,看样是都能接受。
好在鬼判官谢望之名并不像佟令一样在南梁广为人知,江芷犯不着再给他改个名。
等跟谢望沟通完,其余人也挨个被叫进来了一遍,董生停留的时间尤其久。
江芷没打算隐瞒,直接开门见山:“那年轻人名叫谢望,是谢无极的儿子。”
董生的瞳仁果真肉眼可见地变紧。
江芷没再出声,给他自己消化的时间。
她知道,当初裴将军剿杀谢无极,董生是在场的。
谢望说父债子偿,他爹造的孽他愿意承担,可并不一定人家就愿意拿正眼看他。
她不知道在当时内外夹击的情况下,谢夫人是怎么带小谢望逃出去的,但无论是谁,哪怕是裴将军,当初也肯定觉得斩草要除根。
江芷担心,董生会对谢望有杀心。
时间过去了很久,度秒如年。
董生沉默许久,忽地展颜一笑道:“大当家的不必多虑,我不会对那小子怎么样。”
“往事如烟,我佟某身为裴家军一员,尚且误入歧途落草为寇,又何必抓住别人的错处死咬着不撒手。”
“何况,这小子又有什么错呢?”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抄家灭族,和母亲吃尽苦头受人欺辱,唯一傍身的判官笔还要被整个江湖所惦记。可能他最大的错处,就是投胎成谢无极的儿子。
董生这边无异议,江芷就松了一口气。林婉婉那边是好说话的,虽说白虎堂灭七星的起因和谢无极有那么一二关系,但她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有张监兵一个,致使张监兵发狂的主要原因是他所修的修罗道,而非脸上的莲花疤。且林婉婉此生同样最恨祸及后人,对谢望最多的也就是同情罢了。
毕竟那种毫无过错却被赶尽杀绝的滋味,她太能体会。
听完大家的心理活动,江芷彻底放心让谢望在十二楼站住脚。
她把人领到厅堂,将一大家子正式介绍过来了一遍。
“墨儿是下人里管事的,你衣食住行上有什么不便,只管跟她讲。”
墨儿朝谢望福了下身,谢望回礼。
“董生先生是我们镖局的总镖头,你的住处就在他旁边,平时你二人闲来无事,可以切磋一二。”
董生朝谢望拱手,谢望回礼。
“这位是‘巫溪白居易’,你俩之前见过面,我也就不多介绍了。”
左丘行朝谢望作揖,谢望回礼。
江盼宁正在啃鸡腿,略过。
“这位是林姑娘,我们镖局的大掌柜,脾气最好的就是她了,找不到我的时候,凡事和她商量即可。”
林婉婉朝谢望微微一颔首,谢望颇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最后,江芷拍了下谢望肩膀,向众人道:“这位以后就是咱们镖局的账房先生,来了就是十二楼的一份子,初来乍到如果有什么唐突到大家的地方,诸位一定多多包涵,日后无论我在与不在,十二楼上下都一定要团结一致。”
“听大当家的!”
“听大姐的。”江盼宁嚼着鸡腿跟大家伙一块儿附和了一声。
心定了下来,谢望的胃口也随之变好。年夜饭本就是照一宿吃的,大家重新斟酒举杯,欢迎十二楼新来的这位账房先生。
子时一过,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江盼宁挑着竹竿要出去放鞭炮,想叫个人陪着,叫亲姐,亲姐喝迷糊了正在数星星,叫董叔,董叔喝上头了,正在跟同样上头的左丘行划拳扯犊子。
桌子上扫了一大圈,最终把目光落到了谢望身上,毕竟今天才刚认识,江盼宁还有点小拘谨地问:“谢大哥,你陪我出去放炮仗行不行?”
谢望有点不敢相信是在叫他,指着自己确认道:“我么?”
坐对面的林婉婉笑了:“你就陪他去吧,一大桌子人都醉了,就你还清醒着。”
林姑娘说话语气总温温柔柔的,谢望觉得自己没法子拒绝她,便随江盼宁出去了。
虽是午夜,外面却并不漆黑,天上还放着大片烟花。
江盼宁把好大一串鞭炮挂在竹竿上,又把竹竿塞到谢望手里,让他站在门口将竹竿延伸到门外。
谢望仔仔细细听完,把从衣袖里扯出来的薄棉搓成团。
“谢大哥,等会我把鞭炮点上就跑回去给你捂耳朵嗷!”
江盼宁信誓旦旦保证完,跑出去将鞭炮点燃,火星顿时噼里啪啦四溅,然后他就一个箭步冲了回去!
接着他就发现一个很不想面对的事情。
谢望这人太高,他捂耳朵捂得有点费劲。
而且他只有两只手,捂了谢望的就没办法捂自己的,而鞭炮声又异常响亮,噼里啪啦一声一声炸得人耳膜疼。
江盼宁心一横,干脆也不等鞭炮响完了,一把将竹竿从谢望手里夺过来就往外面一扔!喊了一声:“跑!”
蹄子撒开一溜烟就冲到房中去了,比兔子还快。
谢望将塞耳朵眼里的两团棉花慢悠悠扣出来,看着江盼宁背影,不懂这小孩从头到尾在激动些什么。
房中,左丘行醉醺醺地,摇头晃脑吟道:“爆竹声中一岁除——”
董生接:“喝酒划拳两不误!”
“不对!是春风送暖入屠苏!”
江芷半梦半醒,蹙眉嘟囔:“屠夫?什么屠夫?”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元日》 宋·王安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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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