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儿出了十二楼原本想去街对面买点便完,未想到赶得不巧,灯油正好在她过去时卖完,老板说新货来的也快,至多明儿个上午就到了。
但文儿看天色还早,干脆去别处买,地方离得也不远,穿过个西子湖便差不多。
当时天色朦胧,文儿见西子湖断桥那儿扎堆围了好大一起人,还有京兆府的衙差,便问看热闹的邻里究竟怎么回事。
“刚开始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两位公子哥儿在画舫上为名舞姬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出手没轻重,把另一个推水里去了。”文儿缓了过来,跟江芷林婉婉她们解释说。
“那公子哥儿想必是个身子弱的,这时节湖水又冷,掉进去扑腾两下便冻昏过去了,几乎沉底。其余人见状赶紧下水去救,没想到不仅把落水的人救上来了,还意外发现了具……尸体!”
说到这里文儿连忙又拍胸口,心里懊恼自己刚才跑去看的那一眼,在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的尸体,肉早被鱼虾啃食干净了,只剩下副白森森的骷髅架,望那一眼不打紧,夜里指不定要怎么做噩梦呢。
林婉婉听完也觉得寒毛直竖,还伴随着腹中一阵翻涌,忙道:“最近府中先不要吃鱼虾类的了,若要买,就去镇上买,买人家从别处打捞上来的。”
虽说于事无补,不过好歹图个心里安慰。
.江芷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品着文儿的话琢磨道:“只剩下副骷髅架了?那这桩案子可不太好破,赵捕头有得忙了。”
果然第二天从落木斋吃完早饭回来,江芷就在油条摊子上看见了顶俩熊猫眼正在等油条出锅的东方俊杰。
她过去拍了下珍惜动物的左肩,又故意站在他右肩,如此玩了几回,东方俊杰才看见江某人真容。
好几个月没见,免不了又是一阵寒暄,东方俊杰等油条的过程也不煎熬了,开始找条长凳坐下同江芷聊天。
“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本想去十二楼找你叙叙旧的,可惜衙门事儿多。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西湖又出了那样的案子,真是要将人生生气死。”
东方俊杰搓了把脸,一副“我命由天不由我”的颓丧样子。
他昨夜陪仵作验尸直挨到丑时三刻,现在全凭一口仙气儿吊着。
说起西湖案,江芷不免就要问:“怎么样,当前有什么进展吗?”
左丘行摇头:“初步估计尸体在水里泡了起码八年,皮肉衣服全被鱼虾啃得一干二净,就剩一副干净的骨架了,除了发现生前遭人捆绑过,其余一点线索也无。”
江芷听完,已经开始为这爷俩感到头疼了。
“弄不好要成为一桩悬案啊。”
东方俊杰感慨完,站起来从小贩手里接过油纸包的油条,同江芷道完别,带着上坟的心情去衙门继续挣命了。
天阙大街人来人往,正值清晨,小贩的吆喝声是一天中最有中气的时候,离过年只剩十日左右,不少人已经开始摆摊卖供果。
在家养老的生活总是安逸舒服的,江芷肩上那点伤把林婉婉差点吓哭,勒令她每天什么重活不准敢,直到把伤养好。
于是她的日常就变成了吃喝睡觉逛大街,带左丘行去茶楼听相声嗑瓜子。
如此又过了几天,人手不够的事情也解决了大半。
经过林婉婉精挑细选,十二楼中出现了不少新面孔,起码把厨子门房洒扫丫鬟都给置备整齐了。从此墨儿负责管人,文儿负责打下手,林婉婉开始专门重整账房那一块儿。
算账这门听着简单,实则要废不少脑筋,江芷打算再招个账房先生,可惜一直没遇到中意的。
时间弹指间,转眼便是年。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江芷是被爆竹声给吵醒的,左邻右舍家的小孩人手一串放着玩,没把年兽吓跑,先把她的困神吓跑了。
忍无可忍爬起来,床头挂着身林婉婉给她准备的新衣裳——海棠色织金云锦裙、烟霞牡丹纹外袍、外面罩了件鎏金秋香色斗篷,都是鲜艳的颜色,以红为主调,寻常人难驾驭,不小心便穿出一股子俗气。
偏就江芷能穿得,待挽好发髻插上只金海棠珠花步摇,便显得更加贵气逼人,美得明艳张扬。
等出了房门,才发现十二楼上下早忙成了一团,亦或者,整个临安城都忙成了一团。
对汉人来说,春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供果准备几样,几时上拜天地几时下拜祖宗,其中都有讲究。更别说北人南迁以后各地的风俗习惯都融合到了一起,光十二楼这么一个小集体,就要张罗着包饺子、炸春卷、打年糕、蒸年糕,还不算准备主菜花费的时间。
江盼宁慢慢对十二楼的阴影小了许多,二十九当夜便是在十二楼歇下的,三十一大早起来便手脚麻利换上新衣服,兴冲冲跑去给李大夫拜早年要红包了。
江芷本来想要他带篮子菜过去,结果臭小子跑太快,耳朵早飞十万八千里外了。
街上车水马龙延绵不绝,到处是卖窗花对联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亮眼的红。
江芷置身其中,成了红中最夺目的一粒朱砂。
如果菜篮里没有那条翻白眼的熏鳜鱼。
抵达落木斋时李大夫正在洗菜,江盼宁哐哐一个响头把红包要到手,此刻正坐太阳地里美滋滋吃橘子。
江芷心平气和地跟李决明打过招呼把菜篮放下,然后过去揪起江盼宁耳朵就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和颜悦色”道:“橘子好吃吗?晚辈干活小辈晒太阳您老人家觉得合适吗?合适吗?”
“不合适!”江盼宁疼得直叫唤,“我错了我错了!姐你松手!我马上过去帮忙!”
江芷知道这小子没那么好拿捏,便松开手,看他又有什么鬼点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江盼宁一个猪突猛进,揉着耳朵蹄子一撒便冲出了落木斋大门,嘴里扬声道:“我去找小豆玩了!晚饭再回家!”
江芷捡起地上的橘子皮照脑袋就砸了过去,江盼宁闪身一躲还挺得意:“哎!没打着!”
然后前脚踩中,哐当滑了一跤。
江芷叹了口气,不晓得江盼宁这个熊样,到底遗传那二老中的哪一位。
她拍了拍手,过去帮李决明洗菜。
老李笑眯眯连道“不用”,起身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掏出一个红纸包裹着的物什递给江芷。
江芷认出这是什么,颇为不好意思地连忙摆手道:“多谢李叔,不过我都多大了啊……不用这样的。”
李决明将红包塞到江芷手里:“在我们这些老东西眼中,你们再大也永远都只是孩子而已,本来该明天再给的,不过李秾和宁哥儿都有了,你的也干脆提前给了罢。”
江芷垂眸望着红包,鼻尖忽然酸酸的,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回收到长辈给的红包。
嘴里说了声“多谢李叔”,接着就要给人磕头拜年。
李决明赶紧给孩子搀起来,苦口婆心道:“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给人拜年的,李秾正在堂中写对联呢,你去找他玩吧,可不兴这样了。”
江芷点头答应,一副乖巧温软的模样。
堂屋中,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正在写字。没有坐椅子,就那么躬身拿笔在纸上施墨,很随意的姿态,好像顺手写完还要接着干活。
进堂屋前江芷还奇怪干嘛要李秾写对联,外面不全是摆摊卖的吗,而且又不贵。
直到走过去瞅了一眼,她就全明白了。
过去只听说这兄台字写得好,却没想到好到这种地步,她不爱写字,但过去也胡乱翻过一些字帖,见识了古今不少书法大家的笔迹是什么样,形容不知道怎么形容,横竖是她一辈子也写不来的水平。
但毫不夸张的说,李秾的字比她过去见过的所有名家的都要好看。落笔清隽,提笔锋利,一如他这人,平静之中暗藏凌厉。
江芷看得出了神,直到李秾写完字,起身打算在她额头上画个“王”,她才反应过来立刻后退两步,双手交叠挡在身前一脸警惕道:“你想干嘛!”
“没什么,逗逗你。”
李秾心情挺愉悦,弯腰在未干的墨迹上吹了下。
十二楼不用她问事,江芷在落木斋帮忙包了一天饺子。开始是不会的,只觉得麻烦,心一急捏了不少“没褶儿耗子”,李秾就教她一次,其余功夫里由她捏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想着以后反正不用她干这些活儿,会不会都无妨。
由此耗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时天气骤然冷了许多,风也大了。
上午还热热闹闹的天阙大街,一下子变得冷清寂寥起来,想来是做买卖的都回家准备年夜饭了,大好节日里不指望多挣那两个子儿。
飞沙走石,乌云翻涌中,街上出现了名身披鸦青大氅的人,连带头脸都覆盖在一派玄色中,看不清长相。
全身上下,唯有袖口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白皙的指。可以从手看出来,这人很年轻。
他的手指随意拈着只乌木笔,笔锋冒星星寒光,看材质不像动物毫发,反倒像……铁质的细丝。
谢望走得很慢,他已经有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就这么一步步走来了临安,没睡过觉,很困,意识很模糊,连自己杀没杀过人都不记得。
脑子里止不住回想的,是江芷昔日对他说过的那句——“今日我借你情人丝一根,便是欠下了你一个人情,来日里若遇到麻烦,随时到十二楼找我。”
而谢望停住脚步,抬头看到牌匾上偌大的“十二楼”三个字,久久没有动作。
门里面,林婉婉担心江芷穿那一身回来会冷,便带了件兔裘出门,打算给她送到落木斋去。
文儿跟在林婉婉身后,端详她一身新衣道:“姑娘今天真好看呐。”
林婉婉素指轻戳了下文儿的额头,笑道:“油嘴滑舌。”
待将门打开,林婉婉一只脚才迈出去,便见门口赫然坐着一个全身穿黑衣的人。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冷静下来,温声温气道:“先生来自何方,大年三十不归家去,为何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谢望抬头,对上一张皎如明月的脸,竟有些窘迫和紧张。
张了张嘴,说:“我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