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行道:“你来金州,是为了找谢无垢吧?”
江芷的眼皮往上抬了一下,逐渐又垂下去,默不作声承认:“是。”
她觉得,她和左丘行能成为朋友,在于一个不多说,另一个绝对不会多问。比如她从没有问左丘行的味觉是怎么失灵的,就像左丘行从没有问过——“李秾是怎么得到太微经的?”
自小扎在神医堆子里的药人谷少谷主,能仅凭一次肢体相触便判断李秾经脉全断身中寒毒,又怎会在李秾经脉修复之后察觉不到变化呢?何况李秾中梦回还之后还是由他解的蛊。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回房路上,木梯子被踩得嘎吱作响,江芷忽然问:“你恨他吗?”
左丘行不假思索:“为什么要恨?”
江芷:“你找了太微经很久。”
左丘行:“可我并不比李公子更需要它。”
在江芷略为发怔的时候,左丘行娓娓道:“佛家有个叫鸠摩罗什的和尚,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自己是这样理解的,反正人世一遭走到最后再看前面都像虚幻一梦,那何不将过程看得洒脱轻快些?人活着就是要多珍惜当下的快乐才是,太过于执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反倒会害人害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罢了。”
“何况,没有太微心经的太微剑法,练起来无异于饮鸩止渴,李公子当时应该也是被迫,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走这种险棋。”
江芷的脚步顿住,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左丘行的名字,说:“谢谢你。”
左丘行嘿嘿一笑,没心没肺的德行,蓦地一下子正色起来:“莲花图一半入了慕容家一半入了谢家是没错,但不一定保证太微心经就一定在谢无垢手里的莲花图上,不是我故意唱衰,他谢无垢脑子但凡清醒一点都干不出来叛国投敌的勾当,期望太微心经在他那里,恐怕希望渺茫。”
江芷道:“希望渺茫总比没有希望好。”
她做不到未来看着李秾一点点走火入魔。
推开房门,陈渡还死皮白赖瘫在她房间地毯上,翘个二郎腿正哼小曲,看着别提多惬意。
这厮没去送范团,说是担心自己忍不住哭出来,江芷心里白眼翻上天,没点破他明明纯属因为嫌冷不想动。
江芷将身上的厚氅解下来,过去朝厚脸皮小腿上踢了一下:“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陈渡便一脸吃惊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呢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而且什么叫你房间这明明是咱房间!咱房间!”
江芷脑门青筋直突突,牙齿咬得咯吱响才忍住没有将他拎起来从窗口扔下去,强压怒火道:“陈渡,你要脸不要?”
“不要,要脸干嘛啊要脸还得洗。”陈某翘着脚丫子继续不知死活。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江芷一把拎起他便朝门口拽去,陈渡“花容失色”,一把扒住门沿死活不出去,嘴里嚷嚷着:“你房间暖和我就爱在这待着怎么了啊!我又不对你怎么地!咱俩之间这点信任还没有吗!”
江芷胳膊一使劲:“我信你个大头鬼!”
这家伙满嘴跑马,鬼知道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陈渡两只爪子死死扒住门沿,江芷那一使劲没把他从门沿上扯下来,倒是差点把半扇门给扯掉,可怜的门嘎吱响了两声,提醒他们做个人吧。
江芷头发都给气炸了:“大晚上的你再嚷嚷一句我宰了你!现在立刻把爪子从门上松开!否则门坏了你自己掏钱赔!”
陈渡来劲了,不甘示弱道:“掏就掏!不就是两个钱吗!我赔就是了!再说这门哪有那么容易坏!它明明就结实得很啊!”说着还故意使劲掰给江芷瞧,“你看你看——”
话音没落,颤颤巍巍的可怜房门“啪”一声,断了。
气氛瞬间安静。
楼梯那边传来掌柜的噔噔往上爬的动静,嘴里嘟嘟囔囔的没什么好话。
江芷清了清嗓子:“我去左丘行房里打地铺,你自己想办法处理吧,实在不行留这给人刷半个月盘子碗,我相信你可以的。”
陈渡反应过来干了什么,立刻崩溃:“别介啊!好歹算同生共死过两回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江芷抿唇点了下头,握了握陈渡的手腕子道:“这福气你自己留着吧。”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睡觉前她忽然想到了李秾,想到如果是他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会怎么样。
那家伙肯定不会嚷嚷着“有福同享”,只会云淡风轻来上句:“行,有我一个碗刷就有你一个盘子擦。”
阴测测的,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在左丘行房中地毯上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江芷是被一记惊堂木给敲醒的,她下意识抽出了枕下的剑,开口大喝一声:“什么人!”
左丘行哆嗦一下,手里的鸡蛋羹差点给吓掉,连忙道:“自己人,自己人。”
确定没有危险,江芷重新瘫回了褥子里,脸埋枕头上抱怨:“什么动静啊,一大早上跟放炮似的。”
左丘行往嘴里塞了口热乎乎的蛋羹道:“陈渡昨夜不是把你房间的门掰下来一扇吗,他跟掌柜的说自己身上没钱,掌柜的让他刷碗,他不刷,灵机一动说在客栈里说书,领到的赏钱和掌柜的三七分。”
江芷听完人都愣了,过半晌竖起大拇指道:“真有他的。”
欠钱不算什么,欠了钱还能利用对方的场地挣钱挣完还让人家给你分钱才是真有一套。
关键这掌柜的居然还真答应了。
江芷从被窝里“腾”地爬出来,随手摸了件斗篷披身上,下楼看那奇葩葫芦里都卖得什么药。
左丘行百无聊赖,端着蛋羹一块儿去凑热闹。
一楼人声鼎沸,大早上的聚了满堂的人,甚至还夹杂了几张女贞面孔,少有的没有作威作福,而是端着碟瓜子同汉人们挤在一起听说书,场面属实稀奇。
最中央临时搭的台子上,一名年轻人口若悬河,分明生了副唇红齿白的阴柔长相,说起话来却是底气十足,加之吐字清晰抑扬顿挫,很容易便将人代入到他说的故事中——
“王帐中,刘沉请来阿勒及班夷门众人,道:‘众位有所不知,只因当今祈帝懦弱,不能治国安/邦,致令南北烟尘四起,生灵涂炭!故而相请众位商议,何不劝首领起兵登基,以我一族之力,护天下万民平安。不知众位大人意下如何?”
“阿勒道:吾等皆服刘兄高见,依此而行!”
“班夷门道:我等皆服,懦弱之君社稷必倾!唯首领可挽大局!”
帝再三推脱,终是应下。
江芷听了一会儿,道:“故事虽精彩,但他说的既不是关公战秦琼,也不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底下人居然能听得这么津津有味?”
左丘行道:“齐国虽依附南梁后为北越所灭,但齐国国主的故事在南梁并不广为人知,反倒在北越有些名头。陈渡讲的这一段,就是当时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尚且身为部落首领的齐太/祖是如何在手下却说下起兵称帝的。里面的阿勒,刘沉,以及班夷门,后来成了齐国内阁三老,权势只手遮天。可惜齐国灭国之后这三人一死一失踪,唯剩下个阿勒漂泊在南梁,据说头脑已经不太清晰,也是引人唏嘘。”
江芷想到昔日在京兆府衙门门口碰见的老人家,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忍追问。
讲到最后齐太祖如何建立大齐制定律法,陈渡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敲,嗓音悠扬嘹亮:“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全场喝彩,掌声雷动。
也不知是谁引的头,一文钱一文钱石子儿似的朝台上扔,其中还夹杂着碎银子,把掌柜乐得合不拢嘴。
陈渡随手抓了把铜子儿下台,剩下的都归了掌柜的。他从铜子儿挑出一枚最亮最干净的扔给江芷:“拿去买糖吃。”
江芷一把抓住铜子儿,放眼皮底下看了两眼道:“我不爱吃糖。”
陈渡冲给他叫好的人摆了下手,难得有回人样,可等回过头,就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死德行,一双桃花眼注视着江芷,眼角眉梢都是风流轻佻:“不爱吃糖,爱什么?”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有点变了味道,莫名地令人脸上发热。
但江芷真冰不怕火烧。
她回忆方才陈渡说书的内容,眼皮往上一掀,露出清清明明的眼神:“我过去听人说,齐太/祖是个很有雷霆手段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应该自己主动建立政权才对,怎么会在手下劝说下才起兵呢?还‘再三推脱,终是应下’?”
陈渡只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幼稚。
左丘行揉了把江芷脑瓜子,对陈渡道:“她入世才不到一年,聪明归聪明,但不懂人心的那些曲曲绕绕,不准取笑。”
陈渡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又顺手抽了把凳子坐下,短叹一声道:“曹孟德篡位不也有群臣打掩护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齐太/祖若自己主动称帝,只会被名正言顺地打上狼子野心四字,何况——”
陈渡在这里顿了一下,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他真正想做皇帝的原因,只是源于妻子的一个胎梦而已。”
“胎梦?”江芷诧异。
“传说仁德皇后在怀懿文太子时曾做一梦,梦见西方有凤飞来,栖于其室。醒后将梦说与族巫,被断言腹中之子命格极贵,若平安长大,可一人抵万人。”
说到这里,陈渡眯了眼睛:“凤凰飞进了屋子……世间最贵不过龙格凤格,得是什么样的人物,生来竟能庇护凤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鸠摩罗什
陈渡说书那段原文出自京剧《逍遥津》,引到文里改动了一些地方,太长就不放了,感兴趣大家可以去了解了解,挺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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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