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看着地上这颗血淋淋的头颅,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姐姐被卖后,他其实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了。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艰难,也或者人世总是那么艰难。他一路乞讨,去和狗抢过饭,也因为半块馒头和成年乞丐打过架,小命几次差点没了,但是都挺过来了。
那时候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大信念,就是找到姐姐。
所以当一名穿着华贵的人对他说:“跟我走,我知道你姐姐在哪。”
他毫不犹豫便将手交给了对方。
可惜等待着他的不是他姐姐,而是面白无须,活似恶鬼成精的钱万户。
老太监看到他时两眼瞬间放光,将他全身上下骨骼捏过来一遍,嘴里兴奋地喃喃自语:“千载难逢的好苗子啊,万里无一的替死鬼材料。”
那时候的陈渡还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害怕。
后来稍长大些才知道,钱万户痴迷各种修罗道功法,其中的硬气功尤甚,但修罗道向来是一个修习不好便九死一生,他不想担那个险。所以干脆找来天资卓越的孩子,将他们的体质变得和自己一样,先让他们变着法子去修习,若相安无事,自己再修。
陈渡反应得太迟,等发现这一切,他已经挨了断子绝孙的一刀。
还记得刚受完阉割,钱万户来看他,顶着那张鬼气森森的大白脸,笑吟吟地对他说:“这下咱们两人便一样了。”
那一幕是困扰他至今的梦魇。
寒风刺骨,疼得人头脑清醒。
陈渡说:“我这一辈子,原本能当文人,能做诗人,能充侠客,能娶妻生子,能考取功名,能儿孙满堂——”
“可你偏偏把我变成了一个太监。”
他抬脚,一脚踩碎了那颗死人头。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可他依旧活在那阴诡地狱里,求生不得,永世不能翻身。
***
江芷是第二天晌午醒的,醒来整个头脑都是木的,坐起来发了会呆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立刻便要下床。
恰好左丘行在这时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碗热腾腾的鸡汤,见她已经起床,乐呵呵笑着道:“正好省得我叫你了,快漱漱口将这碗汤喝了。”
江芷才没心情去对付这碗汤,她将鞋提上便问:“陈渡呢?”
左丘行手指着:“大门口摆摊呢。”
江芷丢下句“等会喝汤”,便开门一溜烟往大门口跑了,留下左丘行唉声叹气,寻思是把汤放锅里煨着还是等会直接热。
去大门口的路上途经大堂,江芷听到人到处都在讨论昨晚的郊外惨案。
宫中位高权重的太监总管钱万户,昨夜出行遭人杀害于山野小路上,不仅尸首异处,头还被人一脚踩个稀碎,其余小太监也无一幸免,只是死相没那么凄惨刺激。
所有人都在猜测会是谁干的,说人的说鬼的都有,钱万户仇家太多,本身又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权阉,太多人想将他置于死地了。
“昔日若非他带头开城门,大梁何至于朝夕灭国!如今得此下场,乃是报应!”
江芷听其他人说话口吻饱含痛快,但她自己却怎么都痛快不起来,有的只是蹊跷与狐疑。
陈渡装神弄鬼的小动静离老远飘到她耳朵里——
“嗨呀我瞧你印堂发黑,这可是邪灵附体的征兆啊!必须得花三钱银子破一破否则易招血光之灾!什么你不信?你且告诉我你昨晚尿床没?尿了就说明是真的!”
江芷听得额头青筋都要拧起来了,过去将陈渡耳朵一扭,对面前还穿开裆裤的小孩道:“回家找你娘去,以后少跟骗子搭腔。”
陈渡“哎哎”两声没能将小孩留住,揉着耳朵朝江芷悲愤交加道:“一上午就等来这么一单生意!还被你给我搅合黄了!”
江芷无语凝噎,想到那小孩还没桌子腿高,语气不忍直视:“陈渡,你做人不做?”
“做人哪有做畜生舒服。”陈某人十分有自知之明。
眼看就要拌起嘴来,江芷想到自己出来找他不是和他吵架的,便强忍住气压低声音道:“这些先放到一边,我且问你,昨天是不是你把我击昏的?钱万户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干的?”
陈渡两只桃花眼一瞪,十分不可思议道:“击昏?我能把你击昏?天呐那我可真是祖坟冒青烟祖宗修成仙,我太有出息了我!”
江芷见他这反应,立即狐疑起来:“难道不是你?”
可她分明记得昏倒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陈渡。
“劳烦江姑娘自己捏捏我陈某人这小胳膊小腿,算算我是如何将钱万户项上狗头踩稀碎的,还杀钱万户?能杀他我何不去杀天王老子?”
江芷没捏,她没那么无聊。
陈渡的经脉她早就试探过,确实是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甚至体质还不算多好,砸个核桃都能累喘气那种。
难不成昨夜昏迷前的都是她的幻觉?其实是她自己打败的钱万户,陈渡回来,只是将已经昏迷的她带走而已?
江芷郁闷了。
陈渡拍了拍她的肩,深受感动似的:“没想到在你心里我会是这么舍生取义的存在,什么也别说了,十二楼这口软饭我是吃定了,还闯荡什么江湖啊,何不趁热回家生孩子。”
江芷被恶心够呛,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形状,将肩上的爪子一甩,拔腿便走。
吃饭时左丘行替江芷回忆了下昨晚。
他当时只顾着抓紧范团,根本没留意陈渡的情况,等到半路回头一看,才发现陈渡根本不在马上。
或许是半路跳了下去,也或许根本没走。
被陈渡背回来时,江芷满身的血,所幸有他的外袍盖着,夜又深,无人注意到异常。
左丘行盛了碗小米粥嗦着,道:“其实我是自动将钱万户的死因代入到你身上的,阿芷可还记得过去了结张监兵的那回?”
江芷点头。
那回应该是受伤过重加上有“回光”作祟,杀死张监兵后她直接昏了过去,甚至一觉醒来连那场恶战的细节都记不住多少。
想到这里她不禁释怀几分,或许这回的情况和那回一样,关于陈渡,应该仅仅是她想多了。
等到江芷饭吃一半了,范团才刚下床。
这小子昨夜受到的惊吓太厉害,从躺下便噩梦连连,小小年纪硬是熬出来了一对熊猫眼。
不过看到江芷平安无事站在那,还是激动得差点又嚎一场,所幸被江芷及时用包子堵住了嘴,算造福了大家的耳朵。
鸡飞狗跳一夜过去,镖是成功走完了,麻烦也随之接肘而来。
总管太监钱万户死在郊外,死状还惨不忍睹,北越朝廷势必会彻查。
金州乃是帝国首都,每日来往人数极多,死个太监尚不至于封城调查,但一时半会也别想翻篇。
一连数日过去,官府的人马派出一队又一队,纷纷前往金州周边各地,势要将嫌犯捉拿归案的架势。
殊不知罪魁祸首正舒舒服服坐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里,听着路上急促的马蹄声,喝着手里热乎乎的酥油茶。
这东西奶腥气颇重,江芷不太喜欢,但左丘行说对她的内伤恢复有些好处,她便勉为其难多喝几口,横竖死不了人。
房中黑漆漆的,大白天都要点着灯。
范团掀开窗子朝天空打量,惊奇道:“这是要下雪了吗?”
左丘行瞄了一眼:“乌云压境,想必是要下了。”
范团有点小期待:“我还是头一次见外地的雪。”
江芷喝了一口茶,无情打击:“八成见不到了,我已经和你爹联系上,今夜子时三刻,孙伯钱伯会来接你回陇西。”
范团两只眼睛瞪成了黑葡萄状,不可置信道:“这么快?”
江芷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以为这鬼地方很安全吗?”
范团耷拉个脸,委屈巴巴道:“我不觉得这里很安全,我觉得和江姐姐在一块就很安全。”
左丘行笑出声来,心道李兄啊李兄,再失踪失踪阿芷连头发丝都要被人抢走喽。
江芷吹了吹茶上浮沫,十分坦诚:“可别,我自身难保。”
范团便像一只瘪了的皮球,从高高瘦瘦的少年逐渐瘫在地上成了垂死挣扎的一小坨。
回家也挺好的,毕竟都出来那么久了,他也确实有点想他娘了,而且成功走完镖,他爹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说不定还会给他些好东西。
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后很难见到他的江姐姐了,心里就很别扭很别扭。
“江姐姐,咱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对吗?”范团饱含希望地那么一问。
江芷手捧热茶,面不改色:“随缘吧就。”
范团:“!”
她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都不能说两句客套话敷衍他一下!
范团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干脆头往毯子上一扎选择装死。
夜里子时三刻,孙伯钱伯果然按约定准时出现。
二人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利索了,老孙之前醒来听范成阳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心中早就对江芷佩服许久,当下得见,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立即便要行礼。
江芷最怕的就是年纪大的朝自己点头哈腰,连忙搀起来意思意思寒暄两句。
客栈外寒冷如斯,星光寂寥。
送走范团,江芷左丘行转身准备往里走。
左丘行道:“范家堡的事已经了结,你打算何时离开此地?”
江芷原本在往掌心哈气,闻言神情顿了顿,道:“我要找的人还未找到。”
左丘行本想提及李秾,可看向江芷的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江芷来金州的确是要找人,但找的人,不是李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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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