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正想说话,听到小二谄媚地“哎呦”一声道:“怪小的有眼无珠,原来是几位官爷,您几位听好吃好,饭钱咱们一律免了!”
这是对那几个来听书的女贞人说的,因为发现他们手里都有因热脱下的护卫服外套。
江芷对小二的语气有些不适,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左丘行叹气道:“都是为了生活。”否则谁愿意对宿敌装孙子。
那几个女贞人难得有点人样,在汉人堆里没有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听书过程中该喝彩喝彩该赏钱赏钱,与寻常的客人无异。
走时小二还留他们吃酒,其中一人解释:“今夜吾王宴请群臣,我们兄弟还要回去巡查王府安全,便不继续多待。”
小二就不再挽留,点头哈腰地送出好些距离。
回来发现有人衣服忘拿了,再去追已经追不上,干脆等他们回头自己来取。
回房途中江芷品着“吾王”二字,忽然道:“是赫连业?”
左丘行点头:“除了他之外,北越再没有哪个王爷的手下敢直呼主上为‘吾王’。”
因为他不仅仅是北越皇帝的同胞兄弟,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江芷每次提到这个名字都止不住的牙痒痒。南梁谁人不知这位只手遮天的北越摄政王曾被裴将军带兵打到大气不敢出,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他消停了,根本没料到他会以裴将军的死作为议和的条件之一,促使秦辉作祟,圣上昏庸,最终导致裴举冤死风波亭。
女贞人若是南梁的仇人,赫连业就是南梁不共戴天的仇人。
在房中吃饭时,江芷听窗外赶集的百姓时不时就会骂上赫连业一句,汉人再想骂也是不敢出声的,多是女贞人在骂。
江芷有些不理解:“他不是摄政王吗?我以为会很受百姓爱戴。”
左丘行吃完了饭,就坐一边撰写他的诗集,闻言头也不抬道:“无论在哪个时代,劳民伤财的主儿都是不受待见的。”
江芷听完他说的才知道,原来北越朝廷和南梁朝廷一样,都有主和派和主战派。主和派觉得好不容易将中原大地打了下来,接下来最该干的就是休养生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王道。主战派觉得南梁未收,留在心里终究是个疙瘩,不如一鼓作气将其打下来,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打仗的钱从哪出?说是各地富豪捐款,但富豪的钱哪来的?归根结底还是喝百姓的血啃百姓的骨。若这样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都打了十几年了还没打下来,大家不恼怒就有鬼了。
左丘行道:“北越朝廷会按月对每个有户籍的女贞人发放官银,好确保它的子民即便不用劳作也有好的生活。赫连业作为主战派的首脑,为了能够凑齐军费,暗中动了这笔钱款,导致不少人长年累月领不到银子。而老皇帝瘫痪在床,既管不了摄政王,也安抚不了民心。”
江芷听到这里明白了,不止南梁官民之间矛盾大,北越的更是不小。
或者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矛盾是永远存在的,只是偶尔会因为国情而换种形式。
江芷喝了口热气氤氲的酥油茶,目光停顿了很久,忽然说:“我要去赫连业的府邸。”
“什么时候?”
“今晚。”
左丘行将诗集一合,笑道:“猜到了。”
赫连业宴请群臣,谢无垢身为金乌司督主,必定会到。
傍晚,王府门口,宾客云集。
赫连业的王府是前汴梁第一首富的房子,地段最好风景最美,仅仅是两扇大门便有百年历史,垂花门上的花纹美不胜收。
江芷在王府对面的珍宝阁假装挑首饰,挑一下午最后拿了只不值钱的银簪子,把老板气够呛。
王府大门口的守卫很森严,无论是谁一律先验请帖,旁边还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物看着,但凡有陌生面孔都要去请示一下主人方让其入内。
江芷心想:“从大门口混进去怕是悬了。”
她早和左丘行商量明白,无论她可能在里面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都必须守在外面,如果她事成逃跑,他可以搭一把力。如果她败露被追,他尚有余力自保。
所以在江芷围着王府转悠的时候,左丘行就气定神闲找了家茶楼听曲儿,嗑着瓜子要壶清茶,嘴里时不时跟着哼上两句,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实际心时刻都是悬着的。
谢无垢在北越混的这些年挺得皇帝老子欢心,大事小事都爱交给他去办,时常外出跑腿,鲜少有休息的时候。
不是江芷钻牛角尖非要在今天,左丘行自己也清楚,先不说过了今天谢无垢还在不在金州,光是金乌司堪比天牢的防守就难以让她潜入。王府设宴守卫虽也不少,但客人一多护卫难免分神,只要细心观察,总会找到纰漏。
比如,月上梢头时。
女贞人生性离不开烈酒,寒冬腊月尤甚,近来又隐有下雪的征兆,天气冷得厉害。在后宅巡逻的几个仗着地方偏僻无人看管,干脆拎来了几坛好酒热身,几口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不仅没醉反倒越发清醒,缺点就是太费腿,喝多了总往茅厕跑。
四个人巡逻,本来是轮流着上茅厕的,无奈有三个都尿急,觉得横竖离开一会儿也不能有什么事儿,便结伴一同去了,留下一个孤零零守着院子,百无聊赖之下又多喝了几口,然后好家伙,他也尿急了。
此人也不讲究,趁四下无人,直接裤腰带一解对着一棵万年松方便起来。
江芷就是趁这个时候翻墙进去的。
对方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始以为是兄弟几个回来了,刚要甩出一句粗鄙的玩笑话,便觉得这脚步声又轻又软,怎么着都不像他们几个该有的,当下便意识到不对劲。
可等转过头察看已经为时已晚,江芷照着他后脑勺就来了一下,在人噗通倒地后便捂着鼻子嫌弃地跑开了。
王府大得像个迷宫,江芷溜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偷了身丫鬟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将剑绑到了衣服里面,因她身板本就笔直,乍一看便看不出什么端倪。
成功潜进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谢无垢在哪了,她料定对方不会跟自己好好说话,便做好了绑人逼供的打算,非要问出太微心经的下落不可。
后宅是王府内眷所居之地,相比之下没前面那么热闹,江芷靠着一身丫鬟皮走了几步路,倒没被什么人发现过破绽,偶尔因为面生被人叫住盘问,因她表现从容冷静,也没引起谁的疑心。
那个被她一手刀敲晕的护卫压根没看见她的脸长什么样,醒来纵是闹着说王府进贼了,千查万查也查不到她一个外表人畜无害的弱女子身上。
如此一来,江芷放宽了心,若无其事地往前院走去。
走着走着她就感觉到奇怪了——身后似乎有个人在跟踪她。
江芷开始以为是自己多想,毕竟前院现在正忙着开宴,大家都赶着过去伺候,碰巧同路也说不准。
于是她故意将脚步放慢,没想到身后那道身影也跟着放慢,她又将脚步加快,身后人便跟着加快。
这下可以肯定了。
江芷在心里呸了一句“晦气”,步伐一转故意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走,途经假山,她想也未想便躲了进去。
后面的家伙跟着跟着不见了人,正郁闷地挠头呢,脖子便被伸来的一只手狠狠掐住了!
江芷正想恶狠狠问一句“为何跟踪我”,对方便连咳嗽带喘地提醒道:“松……松手,是我!”
她一听这声音,立刻松开了手,诧异道:“怎么是你?”
陈渡揉着喉咙眼,大口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道:“怎么不能是我?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我就瞧着这背影像你,便想跟上来看看,没想到果然是你!”
江芷以为他是跟自己进来的,眉头一蹙恼怒道:“你别胡闹!这个地方很危险的,我来是因为有正经事要做,你赶紧想办法出去!”
陈渡缓过来气儿,一双桃花眼因为短暂缺氧被眼泪憋得水汪汪,闻言手往腰上一叉理直气壮道:“不止你有正经事做,我也有正经事做的!”
江芷这时候才注意到陈渡的穿着,他把白天人家落客栈里的护卫服套身上了,倒真显出几分狐假虎威的威风,想必也是通过这一招才浑水摸鱼潜进来。
“你来这能有什么正经事?”江芷问。
这时有人经过,两人赶紧躲进假山里,待人走远,陈渡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就不瞒你了,当初人牙子跟我说,我姐姐是被一个手背上纹狼头的人买走的,而按照女贞的传统,狼头是只有王族才能纹身上的,所以我怀疑买走我姐姐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赫连业。”
江芷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回想了一下道:“可在这城中待了几天了,没听说过赫连业的夫人中有是汉人的啊?”
陈渡的目光穿过重重夜幕,落到此起彼伏的精美楼阁上。
“是不是的,过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