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来壶酒。”
客栈的门在寒风中被推开,进来两名年轻客人,一男一女,穿着都很单薄。男的不笑亦是含情,一副温柔明朗的好脾气模样,女的头戴斗笠,看不清长相,单听声音,就觉得是个美人。
二人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伙计连忙迎上去笑道:“总不能光喝酒,您二位看看吃点什么,咱唐州本地特色是葱爆黄牛肉和红焖羊肉,再来上两碟小凉菜,配酒再合适不过了。”
少年已经饿得不行,闻言没犹豫:“那就你说的这些吧。”
伙计难得遇见个这么好伺候的,一声“好嘞”从嘴里出去,扬声朝厨房报菜名:“葱爆牛肉红焖羊肉,再来壶——”
伙计喊到这里不禁顿了顿,扭头望向少女,询问:“姑娘要什么酒?咱店的女儿红和花雕都是极好的。”
女孩把头顶斗笠摘下来,露出张秀美小巧的面孔,五官中一双眼睛格外亮,看人时不由得便使对方全神贯注。
“脱缰有么?”
此言一出,整个客栈的人都齐唰唰朝她看去,目光里满是探究。
伙计环顾了圈周遭客人的面孔穿着,确定全是汉人,便冲女孩点了点头,转身拿酒去了,没高声报名字。
左丘行在这时道:“脱缰在北越是禁酒,喝了要被砍头的。”
江芷双瞳一扩:“这么严重?”
左丘行:“不过这家是汉人开的客栈,凡是能在女贞人地盘上做生意的汉人,一般背景不容小觑,不会太把这些放在眼里。”
江芷先斟了两杯热茶跟左丘行一人一杯,捧着暖手道:“多亏你提醒我,不然刚出襄阳府,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襄阳府是南梁咽喉之地,也是去北越最近的一条出城路线,初冬的秦岭一脉已经冷到刺骨,风刮人脸上,跟拿小刀割一样,他俩这一路走的着实不容易。
左丘行喝了口热茶让身体回温,舒了口气道:“不必在意这些,唐州不过是出了襄阳府的第一站,李公子的行迹咱们暂时还不能推断出,只能到处打听打听。”
寻常人要去北越,都是襄阳出城,唐州落脚,李秾的体貌长相在人群里很是亮眼,加上白马醒目,如果途经当地,肯定会有人记住他。
说话间,菜已上来。
先是热气腾腾的葱爆黄牛肉,牛肉很嫩,完全吃不出粗柴的滋味,应该是提前腌制过,送到嘴里拿牙齿轻轻一抵就碎了,调味的葱姜辛辣怯寒,吃上没一会儿整个人体内的气血便翻滚起来,脑门都能沁上一层汗珠。
红焖羊肉尚得过会儿出锅,左丘行离不开米面主食,听说这家店的面也不错,特地让伙计通知厨房下了一碗,上桌后浇上两勺菜汁,简直能香出两个跟头。
江芷虽也挺久没吃东西,但食欲不怎么好,菜动了几筷子便停,酒倒是喝了好几杯,嗓子眼辣生疼,被寒风吹凉的身体也热了回来。
“少喝点,我记得你酒量不是多好。”左丘行吸溜着面条不忘提醒她。
江芷笑了下,“我的酒量是门玄学,想醉就醉,想清醒就清醒,可能是过去在山上被师父的酒气熏的。”
因为酒的缘故,她两颊有些泛红,像抹了胭脂,白衣素颜都挡不住的绮丽如玉。
东南角的一张大桌围满了人,其中有名少年频频看她,她看回去一眼,对方又急忙掉回头,装出一副忙着吃饭的姿态。
江芷对左丘行低声道:“东南角的那张桌子,你看那些人像干什么的?”
左丘行扫了两眼,道:“一名中年人,两位老人家,还有个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应该是祖孙三代一起出门。”
“不过……”
他话锋一转,皱眉道:“这四个人分明一副劳工打扮,眼里精气神却足得很,尤其是那少年,细皮嫩肉的,分明没吃过苦的样子。”
江芷单手握拳托腮,凑近道:“那两名老人家,其中一人手腕粗如小树,另一人两条小腿壮若象腿,看着衰弱佝偻,实则无需刀剑傍身,一掌一脚便能要人性命,且有宽大的衣袖裤腿作遮挡,走在外面丝毫不显山露水。那名中年人,即便正在吃饭,眼中威仪也丁点不减,这是常年作为一家之主的自然状态,遮是遮不住的。两个老者频频看伙计端酒出来,却不敢要上一壶,便是惧于中年人的表现,说明他们不是他的长辈,而是下属。”
左丘行一整个目瞪口呆,他自诩算是心细的,但和江芷比起来简直就是宛若智障一般的存在,何况美食当前,美酒作伴,哪有心去观察周围人。
江芷没注意他的反应,余光瞥着那桌人,话里的重心落到小的那个身上:“那小子吃个饭左顾右盼,且比两位老人更惧怕中年人,二人间虽没怎么说话,但很明显是父子俩,应该是武功没到家的小屁孩子被亲爹拎出来历练,这一伙人,哪是什么劳工——”
“分明是哪个镖局出来走暗镖。”
左丘行这时候已经咬到舌头了。
他开口想问江芷是从什么时候留意到这些的,不料这时两扇门被“哐当”踹开,寒风夹着灰灌进整个客栈,糟蹋了不少桌子上的好菜。
两个身穿戎服的女贞人大摇大摆进来,帽子一摘便嚷嚷着要酒要菜,汉语母语胡乱夹杂,听得人耳朵嗡嗡响。
店伙计似乎习惯了对方的德行,小跑着把红焖羊肉送到江芷桌子上,面上堆笑迎过去道:“您二位还是老样子?”
俩家伙的其中一个说了句叽里咕噜的话,伙计听完便笑着点头:“成,那便还是老样子。”
江芷以为“老样子”是哪几样菜搭哪道酒,没想到伙计扯着嗓子朝厨房来了句:“老样子!全部来一样!”
好家伙,真够能吃的。
这下轮到江芷傻眼,左丘行见怪不怪道:“北越朝廷明文写着的,女贞人到汉人开的酒楼里吃饭可以不用给钱,可不就使劲造了。但相反的,汉人是禁止去女贞人活动的地方的,连大街上遇到,都要立马跪下请安。”
“所以你看,我们一路走来遇到的汉人,头颅都是深深低着。”
江芷知道这个,她早在刚入世时就见识到了。
但心情依旧止不住的闷。
红焖羊肉炖的奇好,不烂不柴,入口软弹,刚端上桌的原因,香味蹿的整间客栈都是。
江芷听到那俩女贞人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但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左丘行走南闯北见识多,猫语狗语都懂一点,竖起耳朵听完对江芷道:“这俩人正抱怨呢,说这家店的汉人厨子做的东西味道好吃,不知道到了泗州能不能找到相同手艺的,可恨那边突然死了几个守城的,否则不至于从唐州调人。”
信息量一出来,说的和听的都沉默了。
过了小半晌,江芷道:“会不会是李秾?”
左丘行插科打诨:“李兄之心我是揣测不到的,不过泗州离这里并不远,咱们过去看看便是了。”
江芷正要同意,忽有一只大手一把拎起自己跟前的酒,随即那蹩脚的汉语在她耳朵根响起:“这酒,可是狗裴酒?”
原名为萧娘酒的脱缰,因为受裴举将军喜爱而得后人知晓,到了北越这边,就成了“狗裴酒。”
江芷神情一凝,顿时冷若冰霜,手里的筷子一折两半,仅是一个抬手,尖锐冒着木刺的那端便狠狠刺向了女贞人的脖子,仅在往前一毫,便能使人血溅当场。
对方明显愣住了,毕竟从折筷子到出手,连一个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待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好些步,捂着脖子冲江芷破口大骂,却不敢再上前。
江芷听不懂骂的什么,乐得轻松,该吃吃该喝喝,端得一副气定神闲。
伙计闻声赶来,对闹事的家伙好一顿安抚,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对方手里作为“罪证”的脱缰哄回来。
解决了这边,又连忙去跟江芷解释,愁眉苦脸的叹气道:“眼下这酒是喝不得了,望姑娘理解,咱给您换壶别的。”
江芷瞪了一眼还在朝自己骂骂咧咧的家伙,对伙计道:“不是说脱缰是北越禁酒么,他若没喝过,怎么会只凭味道便能认出这是脱缰?”
伙计便一副欲言又止又一言难尽的表情,憋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叹气,转身给她换酒去了。
江芷只觉得无法理解,这些人抢了汉人的家园,把汉人当作奴隶,却又爱吃汉人烧的菜,喝汉人酿的酒,哪怕上头明令禁止都阻止不了,这是什么道理?
两个闹事的家伙光看着盛气凌人了,被江芷瞪一眼便打哆嗦。
这么白净漂亮的姑娘,这么狠戾的身手,引起的反差很能让人不寒而栗。
汉人文化里有句话说得好,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以菜还没上来,两个家伙居然灰溜溜的跑了。
伙计给江芷拿来新的酒,见那难伺候的二位阎王不见了,反倒松了口气,回厨房给厨子说“老样子”暂停不用做了,先出其他客人的菜。
江芷闻了闻新拿的酒,觉得还不错,却没斟上一杯,而是放回桌子上,接着运掌往酒壶上一拍,掌风推着酒,一瞬间便从她的眼前滑到了东南方的桌子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方才多谢高人暗中阻止,我一时冲昏头脑,险些犯下大错,小小谢意不成体统,还请诸位收下。”
没人看得见,其实在江芷筷子刺向女贞人脖子的瞬间,有粒花生米自东南方飞来弹了一下筷子。
否则,脚下这块地早成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