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后知后觉的很清楚,如果她那一筷子扎下去,气消是消了,但在女贞人的地盘弄死一个女贞人,这等待她的结果恐怕不是单纯被通缉追杀那么简单,连同这家客栈,也会跟着一起遭殃。
她自己怎么样无所谓,但牵连无辜真的不行,何况跟前还有一个左丘行。
人在气急攻心的时候理智是卡壳的。
好在闹剧过去,客栈又恢复了平静。
那壶香气四溢的酒到了那伙人桌上,几乎没人动一下,年纪最小的伸手想拿,被亲爹拿眼神扫了一下,立刻将手缩回去,噤若寒蝉。
江芷并未感到难堪,心意这东西不都是这样吗,人家收不收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得给,而且同为走镖的,“不随便吃喝陌生人给的东西”是行走在外的共识,她不需要为此感到介怀。
走暗镖的一起人来得早吃得快,江芷左丘行吃饭吃到一半的功夫,人家都已经动身离开了。
左丘行直到那时都没回忆到有颗花生米飞来弹江芷筷子,但江芷当时的动作的确顿了一下。
江芷拿筷子指了指角落已经蒙上一层薄灰的小小花生,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不清楚很正常。”
许是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在作祟,江芷这时候食欲大开,学左丘行一样要了一碗面,浇了些黄牛肉的菜汁在上头,拌了拌迫不及待来了一口,结果就是差点一口喷出来。
太呛了太呛了,这道菜厨子用的料有点猛,单吃牛肉的时候倒是适中,辛辣归辛辣,但有接受的余地。一旦把“集大成”的菜汁送到嘴里,那一股子令人打喷嚏的劲儿瞬间就上来了,面条都盖不住。
江芷喝了好几口茶方缓过来,张口想问左丘行是不是没有味觉,但见他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儿,还是没有扫他性。
饭后两人出门买了两身御寒的裘衣,当初他们还是低估了北方冬天的寒冷程度,以为多穿点就罢了。实际到这之后添的那一件两件跟没添一样,寒风一吹,好似被剥得干干净净的人在大街惨遭凌迟。
两人买的衣服并不是多好看,相反好像平平无奇,样式平庸到可以人手一件,毕竟无论何时,走到人堆里让人一眼找不到才是江芷的终极目标。何况,他俩本来就够亮眼了,这和外表没关系,主要是精气神。
在南方还很多地方郁郁葱葱的时刻,秦岭以北已经进入了灰败萧条的寒冷初冬,太阳长久地蛰伏在云层后面,温暖自然是传递不过来的,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人们只有在抬头看天时注意到那可有可无的一抹淡黄,才能恍然意识到——“哦,今日是个晴天。”
可其实是很少人能注意到的,因为敢抬头的人并不多,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好像挂了一只沉重的秤砣。
大街上算是热闹的,商贩、行人、车队,来往络绎不绝。
其中还夹着个算命的,什么“我瞧你印堂发黑近日应有血光之灾”,什么“你这是个童子命啊得破一破”,还有什么“公子身上阴气颇重啊可是去坟头撒尿了?”。
听声音年纪不大,是个坑蒙拐骗的。
江芷连看没看。
人多归人多,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收着,生怕给自己招惹来什么灾祸一样,能准确听到的,只有女贞女人在购买钗环脂粉时的嬉笑声。
江芷并不懂她在笑些什么。
左丘行说:“如果你每天什么都不做在家躺着都有钱拿有佣人伺候,你也会每天都想笑的。”
见江芷面露不解,左丘行接着道:“一种压迫汉人的手段罢了,让自己民族的子弟养尊处优,不用劳动便能获得一切,衬托之下汉人的身份便会更加卑微如蝼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强烈对比之下,汉人就会羡慕女贞人,甚至想方设法的成为女贞人。”
江芷抿唇想了一会,最终找到了个词汇形容这种所谓的“压迫”手段。
“像养猪。”
左丘行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没留意到身后正有好几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女贞兵毫无减速之意。
江芷将左丘行一把拉到街边最朝里的位置,看着那帮人在闹市打马而过,人群像被一竹竿打乱的小鱼,纷纷着急忙慌往两边靠。
从脂粉铺子出来的女贞女人本来兴高采烈的,出来正好被呼啸而过的几匹大马溅了一身尘土,指着那几个士兵便破口大骂,汉语母语混着来,光江芷能听懂的,就有一句“跑那么快赶着去给你老娘奔丧啊!”
也就是同族敢这么骂。
女人手里原本提着一盒点心,没盖盖子,应该是方便边逛边吃,如今被尘土污了,她嫌弃到不行,一气之下将整个盒子都扔了出去,扭头气鼓鼓走了。
这下可出了乱子,街上的汉人长年累月吃不饱饭,每天都饿的两眼发绿,往他们跟前扔一盒香喷喷的点心,跟往恶狼堆里扔块肥肉没区别。
待女贞女人走远,众人立即犹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的朝点心盒子飞扑而去。
很不幸的,那盒点心刚刚正巧扔在了江芷左丘行脚边。
他俩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周遭就已经被堵的水泄不通。无数双黑黢黢的大手去抢一块点心,一时间大人的骂声小孩的哭声,乱糟糟一片刺激着江芷的耳膜。
都是些手无寸铁之力的老百姓,她总不能对人家动手,便只好拽着左丘行从人堆一点点往外挤。
混乱中也不知谁的东西落了地谁的脚踩了谁的鞋,江芷往后退时只听到鞋底传来“嘎嘣”一声,随即脑后便响起一道气急败坏的少年声音:“你把我的罗盘给我踩坏了!”
江芷连忙回头,“抱歉”二字方要从嘴里出来,便对上一双充满怒气的、眼尾上翘泛红的桃花眼。
两眼往上,眉心位置一粒鲜红朱砂痣,在苍白的皮肤上醒目到灼眼。
江芷又被人流挤了一把,身体不受控制往旁边靠。
少年以为她要跑,立刻一把抓住她胳膊道:“踩坏人东西还想跑!赔钱!”
左丘行见情况不妙,清清嗓子立刻就要打圆场,江芷嫌他话多费唾沫,刚开口就叫停,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子塞给少年,着急出去道:“这下我不欠你的了!”
说完拉着左丘行逃似的挤出人堆,留少年在后头跳脚:“用不了这些!你给的太多了!”
江芷才顾不得他,她只知道这样乱下来肯定会招来衙门整治,到时候她和左丘行如果被误会一起关起来,耽误了找李秾,她真的会气吐血。
待一鼓作气跑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两人都有些喘。
江芷回想方才打马而过的一起子人,调整了下呼吸道:“你说那帮人是干什么的?一身甲胄配宽刀,一副上阵打仗的架势。”
左丘行还没缓过来,扶着腰断断续续道:“女……女贞全民尚武,士兵日常穿甲胄,应该不……不稀奇……”
这时却有人在他二人身后道:“但甲胄是女贞后来入主中原,受汉人文化影响才普及到军中的,甲胄制作繁琐,用料昂贵,且穿在身上十分沉重,除非有什么大事,一般是不会要求底下人穿的。”
江芷转头一看,发现是那个暴脾气小白脸,离老远瞧见他眉心一点红,在一身打补丁的靛蓝衣裳衬托下,好比废墟里开出一朵红芍药。
“小白脸”一反方才疾言厉色的德行,笑吟吟朝江芷走过去伸出手,掌心里正躺着方才她给他的银子。
“你给的太多了,我那罗盘值不了这些,你瞧瞧身上能不能拼出三文钱,有就给我,没有就算了。”
江芷还是头回见识这种人,要钱要的理直气壮,还钱还的理直气壮,还完又要的理直气壮。关键她居然真的去翻了翻身上,确定凑不出三文零钱,才对少年摇了摇头。
天地良心,这真是她头回这么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当初李秾让她伸手上药,她都梗着脖子不理来着。
“那怎么行!我这人可是有原则的!坑蒙拐骗可以,但占人便宜不行!”小白脸义正辞严,颇有下一刻便一头撞墙上以彰气节的架势。
江芷垂着眼睫毛,寻思“坑蒙拐骗”和“占人便宜”在根本意义上算不算一个娘生的。
没寻思完,小白脸已经一把抓起她的手掰开掌心,眯着双桃花眼看她掌纹,咂舌道:“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姑娘这命贵得很啊,千金凤格万里无一,母仪天下的命啊!就是这其中暗藏不少凶险,你听我给你——”
话没说完,江芷一把将手抽回来,蹙眉道:“少跟我来这套!刚刚我还听你说谁谁谁是童子命呢,合着全天下奇人都被你遇着了?钱你只管收着,不必给我看相。”
小白脸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叹气道:“得,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收下了。唉,本来还想给你算上一算呢,没想到姑娘你竟错把珍珠当鱼目,小生我好生伤心哦。”
江芷心里默默翻白眼:“又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见江芷没个好脸色,人家也不生气,眉眼弯弯作揖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小生祝二位心想事成健康长寿,咱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江芷点了下头,左丘行回礼。
小白脸转过头走了几步,脚步逐渐慢下来,最终停住,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沉声道:“我瞧你俩应该是打南边那儿来的,劝你们赶紧从哪来的回哪去吧,最近朝廷正张罗着抓南梁奸细,你们俩这细皮嫩肉的,就算不是奸细恐怕也会被人盯上。找刺激也得分地方,这里是北越,走街上都会死人的。”
说完,抬腿就要继续走。
江芷听出这番话中的重点,忙道:“等等!”
脚步再次停下。
“抓南梁奸细,是怎么个抓法?”她问。
小白脸转头望过去时眼里有丝不耐烦闪过,不过皆被眉梢春色覆盖,那股子轻佻风流的劲儿再次呼之欲出。
“自然是将那些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的,以及有刀剑傍身会些武艺的,通通抓起来。”
说着瞥了眼江芷腰间的剑。
江芷当然注意到了他话里最后那句“刀剑傍身”,但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姓李的。
“然后呢?”她道。
“然后——”小白脸轻笑一声,面上满是不以为然的凉薄,“集体收押,由穿甲胄的官兵看着,送去金州问审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