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的手指在空气里蜷缩了一下,随即拾起那纸信,两下拆开。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待日后临安相见,随你处置。”
没了。
没说去哪,没说干什么,多写一个字会死一样。
她握着信,在清晨洒满阳光的屋子里呆呆坐着,眼睛很长时间眨一下,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左丘行问他俩起床没,要不要现在上路,“若是走的快些,还能赶上山下村民摆的粥铺包子摊儿。”
江芷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方知一切都不是做梦,便在左丘行的催促声中说道:“李秾走了。”声音无悲无喜,带着刚起床的淡淡沙哑和闷。
门外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严谨道:“这个走字说的他是提前上路还是不告而别?”
“自然是后者,”江芷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有些无精打采,“连随我处置都想好了。”
左丘行推门进来,看了一遍某人留下的信,有点无言以对。
“李公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应该有他自己的事情做吧,至于不告而别……”左丘行快编不下去了,“确实有点缺心眼儿了。”
江芷从鼻息里哼出一声笑:“报应,都是报应。”
她倒是真想痛痛快快骂李秾一顿,但仔细一想,貌似不告而别这种事干的最多的就是她自己。
欺人者人恒欺之,弃人者人恒弃之罢了。
左丘行将信收好,犹犹豫豫地问:“那我们现在,还走吗?”
江芷道:“当然走了,不然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干嘛,看老树成精吗。”
何况信上那句“待日后临安相见”,就是催他们先行回去。
江芷站起来收拾行李,发现早都被收拾好了,不做人的李某人临走前最后做了件人事,就是把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
莫要问之前跟她聊李秾,说这小哥是个很有打算的人,之前他们仨带她离开武府找到这么个僻静的地方,茅屋本来又乱又脏,到处都是灰尘,俩糟老头子没什么讲究,凑合凑合就能住。是小李忙里忙外打扫了一番,说总不能让江芷醒来发现自己待在这么个糟糕的地方。
如此有打算的人,竟干了件那么出其不意的事。
江芷表面的反应很平静,或者说理智,可其实整颗心都是乱的。
她眼神不好但不瞎,看得出李秾被心中梦魇所困,梦回还解是解了,可心里的阴影是实打实的。如此状态下的他消失,只会是去赴一场惨烈的杀戮。
既气他不告而别,又担心他有去无回。
清晨寒风打了两个旋儿,二人已来到山脚下。
江芷把包子撒去吃草,和左丘行在一家粥棚落了脚。
山底下官道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大清早的喝上一碗热粥最是惬意,故而粥棚的生意不错,粥棚老头颇有忙不过来的架势,幸亏有个孙女帮忙。
左丘行想要一碟小咸菜,叫了三遍,干活的小姑娘都一动不动,心无旁骛地绞着手指头发呆。
最后还是老头自己盛了咸菜赔着笑脸送过来,回去就冲孙女脑门上来了一下,骂骂咧咧道:“人家不过路过了下这铺子!倒勾的你魂不守舍了!跟你说了多少遍!尖脸长眼的男子都是薄凉自私的主儿!你日后要找个这样的!老头子我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那小孙女不过十二三岁大,还是个孩子,老头如此大动肝火,周围人权当笑话看。
唯江芷抬起脸,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老人家道:“尖脸长眼,是否一身粗布衣,骑着一匹白马,腰间配着一把剑?”
老头还未回答,小姑娘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个子很高但不驼背,头发半披半束的,应该还没有弱冠。”
江芷的眼睛顿时发出亮光来,猛地站起来道:“那你可记得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小姑娘想了下,不假思索道:“北边!去北边的人最少!我记得分外清楚!”
老头一脸无奈瞧着孙女那如数家珍的样儿,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又不好打搅客人问话,便兀自忙活去了,眼不见为净。
江芷一通问完,确定李秾下山后沿路往北去了,虽仍不安,但心中多少有点底。
方才她一直没什么胃口,面前摆着米粥包子,硬是一点吃不下去,直到现在才闻到香气。端起粥喝了一口,软糯丝滑的米粒顺着喉咙往下滑,将冰凉的五脏六腑温暖一番,身上的血液似乎都热了起来。
左丘行始终该吃吃该喝喝,虽然得知李秾往北边去了,但讶异两声就没别的声音了,似乎也在想些东西。
等吃完饭,江芷将身上银两拿出来付过早点钱,剩下的往左丘行跟前一推,道:“这些钱你回临安的路上用,到了直接去十二楼找婉婉,她会安排你的衣食住行。”
左丘行毫不惊讶她的做法,只是将二人的空碗摞在一起道:“南梁对北越俯首称臣,汉人在女贞人的地盘活动随时都能招来横祸,况且如今正值秋末,飞禽走兽尚且晓得在这个时候赶紧囤积粮食过冬,真要往北去,一路不会轻松。”
“我懂。”江芷道。
她转头望着粥棚外略显萧条的树木,语气很轻:“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坐着等结果上门,那种感觉太煎熬,也太被动。”
左丘行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点头:“你的确是这样。”
能做到一步一个脚印去寻找灭门真相的人,又怎会坐在家中无动于衷?
李秾估计自己也能想到,否则不至于不告而别,让她回临安,说到底只是他的一种期望罢了。
又一锅包子出笼,氤氲热气蔓延整个粥棚。
江芷道:“如果能找到他,我会尽量在过年前回去。”
如果找不到,那就另说。
左丘行不置可否,抿了抿唇道:“就我一个人回去,你想我怎么跟林姑娘说?若说实话,她必定是要不放心的。”
“婉婉没那么脆弱,实话实说即可。”江芷这种时候还不忘打趣,“她大不了初一十五替我多供两柱香,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刀下留我。”
左丘行噗嗤一笑,笑完强行严肃下来,问她:“你知道北越总共几个州几个县吗?”
“不知道。”江芷老实回答。
“你知道从哪条路走最快吗?”
“不知道。”
当初她从北越往南梁去,搭的常思川他们的顺风车,路上一直在睡觉,压根不知道自己经了几片林子几块地。
“你知道面对恶意挑事的女贞人该怎么应对吗?”左丘行问。
江芷想了想,觉得“直接打死”四个字有抬杠的嫌疑,便温顺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所以啊——”左丘行将摞好的碗递给来收拾桌子的小姑娘,还送了人家一颗在山上捡的野枸杞当蜜饯嚼,回过头对江芷笑眯眯道:“带我一块儿吧。”
……
出了泗州再往前走便是徐州府,即彻底踏上北越境内。
这时节出境的百姓很少,而且还是南往北走,危险程度和给自己自找麻烦没区别,真有行商的,迫不得已在这时候往北赶,都是花重金雇上镖局,否则城门都不敢过。
南北因商互通,并不禁往来。但汉人北上,每过一城都要被守城的官兵扒掉一层皮,有钱拿钱,没钱拿命,无论男女老少,稍有不慎,城且没进命便已丢。
子时三刻,徐州城城门,夜色如墨。
只是到了北方边境的州府,气温便比南方低了不止一倍,李秾的全身都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藏在帽檐下,唯露出一截苍白尖削的下颏尖儿。
巨大的城门底下,排队的人不多,哭声倒是不小。
有个老伯被人高马大的守城兵一脚踹翻在地,怀里的婴儿受了惊吓,哭得像要断气。
老人家一边护着孩子,一边抬头跟官老爷哭诉,说儿子被掳来北方做事,没多久便死在了北方,家中儿媳因为产后身子弱,听到噩耗直接死了过去,留下个襁褓中的婴儿嗷嗷待哺,家中的银两都拿去安葬儿媳了,儿子的尸首尚且在北方没收,实在拿不出“过路费”孝敬诸位。
女贞兵用蹩脚的汉语说“滚”,腮帮子上的肉随气息发力跟着颤颤巍巍。
老伯哭得越发厉害,说一家人活着不能团聚总不能死了还不能团圆,儿子的尸首是一定要收的,手抖着就要把户籍给对方看。
其他人窃窃私语,似乎都觉得不忍,但没有一个敢出头送死,纷纷叹气摇头,不再去看。
老人怀中瘦猴似的孩子感受不到丁点安全感,哭的彻天响,声音比过年的炮仗还嘹亮。
李秾夹在队伍中,只觉得烦躁。
同样觉得烦躁的,还有女贞兵。
大块头将老人手里的户籍一把夺过来撕个粉碎,接着大喝一声捞起老人怀里的婴儿便往地上摔!
老人哀嚎一声险些当场昏死过去,对方动作太快太凶,他年老体弱,根本没有阻止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儿即将被摔成一团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见几道寒光闪过,举手摔孩子的女贞兵连同边上的几个喽啰,都如遭雷劈般死死钉在原地,不出半瞬,小山似的身体晃了晃,仰头重重摔在了地上,喉间血如泉涌。
老伯惊归惊,赶紧爬过去找孩子,翻完尸体才发现刚刚还在哭嚎的婴儿,此刻竟不翼而飞了!
惊慌失措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阵轻缓的吟唱声,男子的声音,很温润,带着点哑。
扭头望去,只见城墙上立着一名身穿斗篷的年轻人,怀里抱着的正是消失的婴儿,另只手还在襁褓上轻轻拍打,似在安抚。
年轻人遮了半张脸的帽子被冷风吹落,露出一张精致瘦削的面孔。
李秾哼着哼着童谣,注意到众人都在看他,便脸一转,一双凤眼瞥着底下的人,冷淡道:“不跑,愣着干嘛?”
下一卷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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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