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秾仔细瞧了眼那两排牙印,轻笑道:“这狗的牙挺齐。”
江芷哼了一声,颇为不爽:“回头就给他全拔了。”
李秾咂舌:“这么生气?”继而声音变得轻缓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我让他给你道歉怎么样?”
江芷扬了下眉,“哦?”一声同意下来,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秾:“汪。”
江芷:“?!”
反应过来他在干嘛,江芷噗嗤一笑,今日整整一天的委屈失落都跟着这一声笑烟消云散了,还挑衅地瞥了李秾一眼道:“刚刚那声没听清,再叫一声。”
李秾捏着她的鼻子蹂/躏了一把,抱起人三步并两步扔在了榻上。
“不准再乱动了,我睡地上。”
他把她未能及时抱走的被褥又展开铺好,铺完走到桌子旁将蜡烛一吹,整个茅屋便陷入黑暗之中。
江芷睡前叫了三遍“李秾”,仿佛在确认李秾在不在似的,李秾也不厌其烦一遍遍答应,嗓音比月光下流动的潺潺山泉还要清醇。
“李秾。”江芷又叫了一声。
李秾:“我在。”
“再过两天,咱们就回临安吧?”
留在外面,她总觉得不安。大约侠客在浪迹天涯时都抱了四海为家的决心,后来发现四海之内全是别人的家,便分外想回到自己的家。
李秾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听着像在给人挠痒痒。
江芷蹙眉:“你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李秾道:“江大当家去哪我就去哪的意思。”
得到确切答案,江芷窃喜,听出他语气中的疲倦,便不再跟他说些有的没的,闭上眼睛,安安静静酝酿睡意。
可能是真的想回去了,夜里她居然梦到了林婉婉。
温柔可人的婉婉,善解人意的婉婉,在十二楼门口冲她招手,笑道:“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脏啊?快进来让我给你洗洗。”
她便跟着婉婉回到她昔日住的闺房,将自己浸泡在一大桶的蒸汽腾腾的热水里,享受婉婉在她身后给她梳着头发,跟她轻声细语说着些家常的话。
“下回不能再把自己弄那么脏兮兮的了啊,你看这桶里的水都变色了。”
江芷舒服的眯眼睛,听她这样说不禁睁眼瞧了瞧桶里的水,一瞧不要紧,她的魂差点被吓飞。因为整桶水都被血色覆盖,整个变成了一桶血水,浑浊肮脏,恶臭扑鼻。
江芷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后有只手将她狠狠往水中摁,慌乱中她扫了眼房间对面的铜镜,彻底停了动作,愣在水里。
什么十二楼,什么闺房,这里明明到处断环残垣,光线幽深灰暗,到处有结网的蜘蛛在爬。而她的身后,也不是林婉婉,而是具穿着衣裳的骷髅,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按她的头颅……
“不要!不要!”
尖叫两声从梦中惊醒,江芷摸了摸额头的汗,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梦回还是真的凶,哪怕已经从体内出去了,后遗症也够吃一盅的了。
江芷平复下来呼吸,趁着困劲还没过,准备躺下接着睡。
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呜咽声,声音很痛苦,似乎在忍受极大的恐惧。
都用不着细想,她一下子听出这声音是李秾的,便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扑到了地铺上。
李秾全身发抖,连身上的被子都跟着一块打寒颤。江芷没敢突然叫醒他,便钻进被子里轻轻抱住他道:“不怕不怕,我们现在都安全了,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不要怕……”
李秾喉中的呜咽逐渐变为压抑着的抽泣,虽还没醒,但人已经不抖了,嘴里喃喃重复一句话。
江芷仔细听了听,发现说的是:“别杀他。”
男他女她?“他”是谁?为什么别杀他?谁要杀他?
铺天盖地的疑问一股脑砸在了江芷头上,但她来不及去想,因为眼下李秾还需要被安抚。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吟唱他过去给她唱过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放松下来,江芷一颗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李秾还在说些梦话,有的能听清,有的听不清,她未放在心上,看到他好好的便已满足。
可就在这时,李秾的又一句梦话响在江芷耳朵里,咬字清晰,听得格外清楚。
那一瞬间江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连带她的人,她的魂魄,全都凝固住了。平日里如此自信的人,居然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听错最好,因为那个词汇怎么都不该从李秾的嘴里发出来。
可如果没听错,李秾,连带着离不开李秾的她,连带着李大夫和整个十二楼,他们这么多人的命运,今后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茅屋外寒风呼啸,不断拍打窗棂。
江芷抱住李秾的手臂紧了紧,像在下某种誓言似的,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我永远与你并肩作战,无论发生什么。”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金光普照大地。
李秾一觉醒来,眼里的戾气比往日更加浓烈,但他很善于隐藏,知道怎样最能让江芷放心,言谈说笑俨然一副不受梦回还余毒影响的样子。
要不是江芷昨夜见他发作那一场,差点就要信以为真。
只不过一个没说,一个没点破。
见人已无大碍,姓莫的老哥俩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打算,趁着今日风不大阳光好,背起行囊就要上路。
当初之所以答应救江芷,是莫要寻让李秾保证,若他能挺过梦回还,就要将老哥俩毕生学问继承下来,待他二人百年之后,李秾将阴阳郎中的医术继续发扬光大。
后来莫要寻改变主意了。
虽然老头不愿意承认,不过左丘行的出现确实很让人有挫败感,相比之下,自己那点毕生所学倒显得鸡毛蒜皮。
还是继续上路罢,这世间总有风景可看的。
两个衣衫褴褛的两头,背着两个打满补丁的包袱,逐渐消失在深秋的山路尽头。
江芷追上去,大声问道:“我等日后可否还能与二位前辈相见!”
“莫要寻!”
“那你二人会去什么地方!”
“莫要问!”
得到这两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江芷在山坡上站了很久,目送那两道背影逐渐变为两个黑点,消失在路与山的相接处。
抬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出来这么久,他们也该回去了。
左丘行因为是偷跑出来的,担心回去会被亲爹削成人棍,便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回去了,旁敲侧击的问江芷临安如何如何。
江芷岂不知道他心中那点小九九,无奈地道:“这么想知道,跟我回去看看不就完了,我十二楼可还没落魄到连个客人都招待不起。”
左丘行便喜笑颜开嘚瑟好半天,在江芷钻木生火时凑过去,悄咪咪道:“你不生我气啊?”
江芷被烟熏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我生你气干嘛?我谢你还来不及。”
左丘行:“可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到头来还是从我跟阴阳郎中对话里的只言片语了解到的,换作旁人该觉得憋屈了。”
“你也说了是旁人。”江芷往火堆里扔着干树叶,心想怎么还不冒火星,“我没那么重的好奇心,你就算一辈子不告诉我又如何?横竖我是和你做朋友,不是和你的身世背景做朋友。”
左丘行先是愕然,接着爽朗一笑,饮了口秋风,舒了半口气。
“能得江姑娘这样的朋友,我白某人三生有幸啊。真是情不自禁想要吟诗——”
江芷:“闭嘴!打住!等吃饭!”
如此,这棵老银杏底下便只剩了三个年轻人。
一个医术超群诗烂而不自知的文人,一个满腔戾气硬装大尾巴狼的少年,一个超能打但不会生火的镖局老大。
“烦死了!这火怎么那么难生!李秾呢!李秾你来生!”
不过换了双手,火花“噌”就出来了,可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三人随便烤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商量从哪条路回临安,江芷想越快越好,左丘行浪惯了想多看看路上风景,李秾没什么意见,听他俩七嘴八舌。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安静如斯的少年眼里血丝越来越多,胸口那一股埋藏多年的怒火即将咆哮而出。
他爹这些年来教他很多东西,如何平心静气,如何与人相处,如何为人处世。大道理说了一箩筐,明里暗里提醒他最多的就是:“儿子啊,人活着,就是要往前看的。”
那过去发生的那些,就能释怀,能忘却吗?
大概是不行的,所以他爹不想他学武功,不想他入江湖,怕的就是那股火一旦烧起来,自己也跟着葬身其中。
梦回还就像一颗小石子,其貌不扬的扔在摇摇欲坠的山巅,引来山崩地裂,巨石翻滚。
夜里,江芷辗转反侧的不敢睡觉,生怕李秾又做噩梦,直撑到下半夜都未听到什么动静,方敢沉沉睡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李秾从始至终都未合眼。
第二天醒来,江芷发现李秾不在,以为他出去洗漱了,便伸了个懒腰下床,打算把地上的被褥收拾收拾,三人启程回临安。
而等她过去伸出手,整个人都懵了。
因为她看到那干净的被褥上,安安静静躺着一纸书信。
芦苇的童谣出自《苇编五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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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