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府内院正中有厅堂,可容百人,上下陈设极为考究,离老远便能看到房檐上雕刻的八仙过海图。
江芷一只脚踏进这所谓内场,随即便闻到扑鼻酒菜香。想来虽未到正式开宴时,但武员外总不好让众亲信干坐着,便将小菜果酒上桌率先打打牙祭,重头戏都在后边。
武昌渝本在跟人敬酒,见江芷李秾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应该是外甥安排的,便笑容满面地走上去招待。
大约人逢喜事精神爽,武员外甚为臃肿的身子,因为这大喜之日倒显出几分身轻如燕来,步伐又轻又快。
洛思仪从进来便没了身影,江芷瞟了一圈没找着人,倒是在一帮富商乡绅里注意到了俩衣衫褴褛的小老头。
也不怨她会对那俩多看几眼,这满屋人中,大半都是武老爷的亲戚朋友,出门赴宴,个个穿的光鲜亮丽,恨不得连满口牙都镶上金的,就这么个金银窝里,出现俩灰头土脸的老人家,无异于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饭里夹进去俩砂砾子,都不必入口,看着便觉得硌牙。
更别说俩老头还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挨一块活似包子旁边站着根油条,滑稽引人发笑。
而两个老头似乎也无所谓周围人的眼光,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时不时再吧唧两下嘴,粗俗野蛮,周身弥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市井之气,逐渐把满桌人气走个干净。
武昌渝招待两位小友的功夫,收到周遭人不少贴着耳朵的小黑状,听完眸中有不少无奈闪过,冲江芷李秾笑了笑道:“下人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二位尽管向我提出,今日人多事杂,我且先行去忙。”
江芷点了下头道:“您客气了。”
武昌渝便急忙转过身,朝着那张仅剩二人的红檀木大圆桌走去。
江芷耳力素来极好,听到武员外风风火火赶过去,先是乐呵呵地恭敬一揖,开口客气道:“自二位老先生入府起,订做的衣裳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怎么没瞧见您二位换上过呢?”
满脸皱褶的“油条”从鼻孔中冷嗤一声,似笑非笑道:“朱是黎民血金是白骨灰,我老哥俩就觉得这一身破烂穿身上最干净,自在,武老爷可是觉得不妥?”
武昌渝便满口“哪里哪里”,解释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油条”生有一双三角眼,看着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无视这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在自己跟前小心赔礼的样儿,哼了一声继续吃小菜喝小酒。
“包子”没管武昌渝,也没管他那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老哥,自顾自摸着身上,左顾右盼道:“招财呢?招财哪去了?”
旁边“油条”闻言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一把抓住弟弟的胖胳膊,双眸似要喷出火似的:“你怎把那劳什子带出来了!”
包子老头委委屈屈:“我觉得咱们都出来,单把它留在房里头,怪可怜的,万一想不开了怎办?”
“油条”忍住吐血的冲动,怒斥道:“它又不是人!畜生哪会晓得想不开!”
江芷在另一头饶有兴致听着,心里思忖这“招财”到底是个何物,猫?还是狗?
这时有数名丫鬟拖着茶案鱼贯而入,袅袅茶香幽幽飘散空气里。
江芷这会子正被酒气熏的头疼,顺手便接了一杯茶端到跟前,视线也从那张大圆桌子上收回来,本想揭开盖子轻呷一口,哪想到盖子刚拿起来,便有一只通体五颜六色的大蟾蜍从里“呱”一声蹦出来!身上还沾着几根碧绿的茶叶!
江芷被刺激地头皮一麻,甩手将整个茶盏都飞出去了。而那七彩大蟾蜍受了惊吓,两腿一蹬一跳三蹦跶,将整个内场搅得鸡犬不宁,自持矜贵的富商们纷纷尖叫着离席,生怕这看着就有毒的玩意儿蹦到自己身上。
“离远点,这东西的确有剧毒。”李秾站起来挡在江芷跟前,又瞧了眼那只瞎蹦跶的大蟾蜍,不自觉皱紧了眉头道,“七色毒蟾乃蟾中极品,百年可出一只,毒性大,但躯体晒干入药可治百病。我昔日听我爹说,当今世间唯一一只七色蟾蜍已经认了主,即便碰到也不能打其主意,否则易招惹主人复仇。按理上天入地也难寻到的奇珍异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李秾话音刚落,只听那包子老头扯着嗓子嚎:“招财!招财!爹在这呢!到爹这来!”
好家伙,一下子真相大白。
江芷听完李秾话中关键,穷尽自己行走江湖这半年多来的记忆,终于想到了关于七色毒蟾的细枝末节,随即的,她视线赫然投到那两位老者身上,不可置信道:“他俩是……”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一身朱红锦袍的常思川抬腿入内,两条浓墨染成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他离老远便听到内场嘈杂,来了果不其然已经乱作一团。不知是谁往外跑的途中将酒打翻,又不知是谁无意间踹了谁一脚,总之,哭嚎的,骂人的,眼看就要动手的,分明衣冠楚楚的一群体面人,就因为突如其来的一点变故,便乱的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精彩。
而罪魁祸首,那只五颜六色满身疙瘩的丑家伙,正缩在包子老头手心里摆出一副无辜样子瞧着周遭,注意到有人在看它,不忘“呱”一声恐吓对方。
常思川无奈地扶了扶额,将视线从丑东西的身上收回来,放到了自己舅舅身上。
武昌渝这会子又是赔礼又是劝架,整个人累够呛,本就臃肿白胖的身子吁吁喘着气由小厮搀着,跟刚出锅的馒头无异,话是没力气说的,只好回以外甥一个抱歉的目光。
他是没想到,真没想到,毕竟哪个正常人赴宴带宠物,又有哪个正常人的宠物是大虫合蟆。
这不玩人呢吗?
江芷还未从吃惊的状态中抽离,常思川就已经到了她和李秾面前。
自小受优等教养的少年郎,举手投足尽是温雅做派,朝着江芷深深一揖道:“让江姑娘受惊了。”
江芷这时才劫后余生似的喘了口气,叹道:“还好。”
天地良心,能跟柳叶桃做朋友,说明她也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奇女子,奈何茶盖一揭虫合蟆蹬腿的画面太过阴间,她怕是一时半会别想缓过来,也一时半会别想好好喝茶。
常思川当然看出她的故作镇定,心中愧疚难免,柔声解释道:“那两位老先生乃为我舅舅府上的幕僚,平日鲜少出面,今日也因是我生辰,舅舅想请两位老人出来热闹热闹,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我代他向姑娘赔个不是。”
江芷大大咧咧一摆手道:“无妨,我又没少块肉,不过被吓了一下,没什么的。”说到这里,她眼睛往包子老头手掌心里瞧了一眼,无意间提起似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长成这样的蟾蜍,倒是……挺别致。”
常思川心头一跳,面上不露情绪,轻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是皮子稀罕了点,说不定是生了怪病所致罢。”
江芷“嗯”了一声,很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她伸手想摸桌子上的茶盏,临到头皱了皱眉,又改拈了块糖渍梅子进嘴里,咂摸着其中的酸味,道:“高手云集是桩美谈,但武员外是俗世人不知其中凶险,只觉得江湖便是快意恩仇。常公子自小在华山派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江湖斗争反目成仇,也不晓得里面厉害吗?”
常思川神情一僵,舌根发木道:“江姑娘……”
似是要解释些什么。
另一边的大圆桌子跟前,油条老头在训斥包子老头,说他以后要是再这样胡闹,他就绝对不带他出来吃席。包子老头手捧呱呱叫的“招财”连连求饶,说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若忽略满脸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倒挺像对垂髫小儿。要不就有“老顽童”这个词呢。
江芷指着那俩人,压着声音道:“那个瘦的,叫莫要寻,胖的,叫莫要问。这对老哥俩年轻的时候绰号胖瘦仙童,开始时拜于药人谷门下,后来叛出药人谷归于明教,再后来又叛出明教浪荡江湖,漂泊至今又号阴阳郎中,救的人多,杀的人更多。家中守着这两尊大佛,不知常公子这几日夜里可能安枕?”
常思川面上逐渐了无血色,江芷一字一句直戳进他心坎里,逼他不得不将此事重视。
舅舅的用心良苦他何尝不知,因他已经在婚事上一再让老人家操心,便不想再在这些事上去驳其的心意,只好任由着操持。当初得知阴阳郎中在府上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惊骇不已,但舅舅非说是对方自己投奔而来,没理由对管吃喝的恩人下手,常思川规劝无果,只好作罢。
时至今日,江芷三两句话,又勾起他心中的不安。
“多谢江姑娘提醒,常某茅塞顿开,筵席结束便去劝舅舅自此打消结交江湖人士的心思。”
常思川重重一揖,用了十足十的心意。
待常思川离开,李秾瞥了江芷一眼道:“不是最不爱多管闲事吗?”
江芷眼皮不掀:“顺势而为罢了。”
李秾:“按照你之前的计划,你最该顺势而为的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江芷又往嘴里塞了颗梅子,打马虎眼道:“没错啊,我现在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七色蟾蜍,什么阴阳郎中,与她无关,通通与她无关。
梅子酸中带甜,逐渐齁得江芷口中焦渴,她将盛满梅子的果盘推开,抬头想问李秾讨杯茶喝。
哪想到眼皮掀起来的那刻,竟提前对上了一道锐利的目光。
苍老,犀利,饱经风霜而又桀骜不驯。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用口型对李秾道——
“莫要寻在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