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婉这一哭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江芷顾不得旁的,先哄人要紧。
王大海趁江芷分神,二话不说先赔不是,将矛盾往自己身上揽个干净,只字未提他那没规矩的伙计。经商那么久的人在说话上还是有点东西,看似诚恳实际一句没落点上,江芷没心情再理会他们,此事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从刚才的箭弩拔张转眼就变成和气生财。
江芷脸上的伤不要紧,但耐不住林婉婉觉得要紧,回房察看时抽抽搭搭地越发厉害,冲她打着哭嗝道:“你快让李公子给你上药……别……别留疤。”
她虽觉得不至于,不过为了让林姑娘放心还是满口答应,走到门口将房门一打开,正好迎头撞上敲门的手停在半空的李秾,以及他手里的药箱。
江芷翘了翘嘴角:“巧了,省得我去找你了。”
李秾心说“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面上没多嘴,“嗯”了一声便走进去。
在外面折腾那么久再回来天是真黑了,风雨来一阵去一阵,白天跟死个老奶奶似的哭天嚎地,入了夜反倒安静下来,周围静悄悄一片,小屋内静谧安详。
林婉婉因又哭了一场,体力有所不支,在榻上靠着靠着便又睡着了,合眼时睫毛上的泪珠子都还在上面摇摇欲坠。
灯下,李秾右手握着沾了药沫的棉花,左手扶着江芷后脑勺,右手每次一靠近左手里的脑袋瓜都下意识往后躲,他有些哭笑不得,表面却一派正经:“我又不吃了你。”一个劲的往后躲什么?
江芷皱了皱鼻子:“没什么。”
那股子药香混合雨水的清冷气离她太近了,给她一种被侵蚀的感觉,有点……危险。
李秾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口气,“又撒谎”,右手一落棉花便蜻蜓点水似的落在江芷伤口上。
疼倒是没多疼,就是乍一来有点刺激,江芷下意识倒吸口凉气,脑袋瓜当即往后躲,被李秾单手扣个结实,不由分说继续上药。
因他手掌落在她后脖颈上,大拇指也自然而然贴在了她喉中线,江芷脑子一抽,义正辞严道:“干嘛?不听话就断我经脉?”
李秾彻底被气笑,恨不得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想法,“你的脸划出这么长一道口子,你不担心毁容,你担心我断你经脉?”
江芷道:“那不一样,容貌可以毁,武功不可废。”
李秾扶额:“放心,毁不了也废不了,在下医术虽浅薄,但修复一道小伤口还是不在话下的,你莫再往后躲,这药虽乍一用灼热,等会儿便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李秾比所有人都严谨正经,但听他以“在下”自居,江芷就觉得从里到外洋溢着股斯文败类的味儿。
她听了“李败类”的话没再缩脖子,由他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脸上,认真给自己处理划伤,没多久伤口上的灼热散去,果真清亮舒爽。
李秾收拾好药箱,出于习惯道:“结痂之前莫要沾水,饮食上不要食用发物,水里游的一律不准碰。”
江芷点头如捣蒜。
然后晚饭面对了一桌子河鲜。
红烧鲤鱼、油焖河虾、清蒸河蟹、河鱼豆腐汤,烤河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船吃船。
船上食材匮乏,好东西都是给人家运的货,碰是绝对碰不得的,整张桌子上唯一一盘素炒黄豆芽想必是王大海对青菜最后一点执着。
江芷虾剥到一半,抬头迎上李秾的目光,又瘪着嘴把虾放下将黄豆芽端到自己面前,吃一口豆芽看一眼虾,大写的辛酸凄凉惨。
经过一天的险象环生大家个个身心俱疲,连左丘行都食欲不振吃了两口蟹肉就算完,林婉婉醒来在江芷的陪伴下吃了半碗蛋羹,其余一概没胃口,看都不想看一眼。
待用过饭,夜已至深。
正值江南暑天,运河的夜晚却冷得出奇,凉风扑打在人身上,丝丝凉气似乎能穿过皮肉钻进骨头缝里,四肢百骸都跟着打寒颤。
李秾给林婉婉换过药便回房休息,之前梯子倒下时左丘行同样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会精神还恍惚着,也不怕着凉,跑甲板上随意找个地方一坐,试图让凉风给自己清醒一把。
江芷在房里一直陪到林婉婉睡着,她心里也堵得厉害,便随便挑了件衣服披身上开门走了出去,正巧看见呆瓜似的杵地上望天的左丘行。
左丘呆瓜听到响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江芷,便问:“怎么样了?”
江芷呼了口气,走过去坐下道:“没哭没叫的,话也少,嗜睡得严重,基本没多少醒着的时候。”
左丘行点了点头,望向远处漆黑的浪涛,“正常,人的身体很神奇,在感受到无法承受的悲痛时会自动用睡眠来保护自己,起码睡着之后是没有知觉的。”
江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左丘行出乎意料:“江姑娘不知道?”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江芷还是晓得他在说哪件事,也没避讳,直接开口道:“我和我爹娘都十二年没见了,他们死了,我自然伤心难过,却没到悲痛不能自持的地步。也或许是我冷心冷肺,绝路走得多了心里便见怪不怪,无论再难熬都想找那么一线生机撑下去,以前那线生机是回家见父母,现在那线生机是为父母报仇,说出来其实大同小异,反正都是为了那二老,做起来方知其实天差地别。”
爹娘若在,她或许还能尝试着找回记忆深处那个温软爱笑的小江芷。爹娘不在,她就得提着剑骑着马,在原本不属于她的腥风血雨里,一条道,走到黑。
今夜是相识已久以来左丘行头回听江芷说那么多话。
他知道这姑娘看着脾气挺好,混熟了也挺好相处,可其实警惕性极重,心思也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待你友善愿意豁出命救你那是人家本性里就有那么股子“醉笑陪君三万场”豪气在,无关是谁,只要她觉得对方人可以,就乐意出手相助。
可其实呢,掰开了揉碎了,也瞧不见多少非你不可的真心。
左丘行见识多,有见识的人活得都挺明白,譬如知道李秾对江芷而言是生死相伴不可替代之人,林婉婉对江芷而言是同病相怜不可舍弃之人,相较之下,他就显得有点轻如鸿毛。
清醒如他自然在心中一笑而过告诉自己莫要在乎太多,可心酸这东西又不是写错的字多出一笔你还能划掉重写,别管告诉自己多少遍不要在乎不要在乎,很多时刻就是难以抑制的怅然。
可在今夜,在听到江芷说了这番话后,他忽然觉得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左丘行抬头望天道:“多谢江姑娘愿意同我倾诉这些。”
江芷狐疑:“这还用谢?”这傻子是不知道自己被她当成心事垃圾桶了吗?
左丘行冲她粲然一笑:“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江姑娘愿意跟我说那么多,说明已经拿我当真心朋友了,自然是要谢的。”
江芷品了品他说的话,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圈,抬眼看他道:“对,所以咱们现在是知心朋友了?”
左丘行笑眯眯点头。
“那我跟你说我的心里话是应该的?”
左丘行笑眯眯点头。
“而自古真心换真心,我跟你说了心里话,那你跟我说心里话也是应该的?”
左丘行依稀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仍笑眯眯点头。
铺垫完了,江芷双臂往胸前一叠,开门见山道:“好,现在你跟我实话实说,之前你千方百计进入慕容府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左丘行笑容凝固在脸上。
发生了什么,他是谁他在哪,话题怎么一下子转到他身上来了?
江芷挑眉:“怎么?不愿意告诉我?刚刚你可不是这种反应。”说着站起来叹了口气道,“话本诚不欺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真乃醒世恒言。”
“打住打住打住!”左丘行爬起来拦住她,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愁得抓耳挠腮,江芷都觉得再挠下去说不定能挠出几缕猴毛。
只听他道:“这事吧,说复杂也挺复杂,知道了对你没多大好处,而且你目前也不需要知道那东西,知道了也用不上,不知道好歹少桩麻烦……”
江芷被他一堆“知道不知道”绕得头晕,甩了甩头道:“是并蒂莲花图吧?”
左丘行满口废话顿时打住,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盯着江芷,整张脸上大写加粗的“你怎会知晓!”
江芷没管他活似见完鬼又遭雷劈的目瞪口呆,自顾自继续道:“张九儒来江南,应该也是冲着慕容家的莲花图吧?”
左丘行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刚才若是吃惊,现在就是惊吓了。
江芷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的表情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思索了片刻,云淡风轻道:“而之所以那么多人想得到它,是因为莲花图不是单纯的一张画,它上面藏着的,其实是魏云舟留下的太微经?”
左丘行立刻抬手捂住她嘴巴。
左丘行走的孤寡路线,他和江姐纯到不能再纯的纯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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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