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有亏欠我们都别追究
算了吧我付出再多都不足够
我终于得救我不想再献丑
————袁娅维·《说散就散》
茶室的人跟仝湖也挺熟了,毕竟做了几年的邻居,看到他吊着胳膊进来,经理还关切了一番。工作日中午茶室没什么人,仝湖又特意要了最角落的一个包间,就是为了隔绝干扰。
仝湖在前台开单的时候,贺文嘉的助理正好带着一位年长的女士走了进来。仝湖跟助理是认识的,所以虽然没跟那位女士见过面,他也知道那是谁。他主动上去打了招呼,然后带着她们二人进了包间。
杨俊看到几人一起进屋,已经是很难控制表情了。仝湖没去理他,客气地对那位年长的女士说:“傅阿姨,您坐里面吧。”
那是易桐的母亲,傅蓉。
傅蓉已经年近七十,但保养得当,并不显老。她很礼貌地道了谢,才说:“还是不了,今天是应你邀请来的,我坐旁边就好。”
“您是长辈。”仝湖用左手拉开椅子,“我手不方便,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你手不方便就更该先坐着了。好孩子,你坐吧。”
包间里是大八仙桌,主座方向两个位置,傅蓉拉开了主位右侧椅子坐了下来,仝湖也就没再强求,自己坐了主座。杨俊先进的门,他已经坐在了傅蓉对面,这样倒是省事,仝湖也没再多说,让服务员先上了茶。
服务员上来倒了一轮茶后离开了房间,傅蓉问:“现在是在等贺律师吗?”
“还有一人。”仝湖面有歉意地说,“今天临时请您过来,确实是失礼了。主要是早上杨俊找来了,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还好您不怪我。”
“哪里话。我早就跟贺律师说了想跟你见一面的,今天有机会咱们三个人坐下来一起说,对我来说也是方便。”傅蓉指了下仝湖的手臂,“你这手,看石膏像是新打上的,是刚伤的?”
仝湖点头:“是。出了点儿意外。这事一会儿咱们细说,您先喝茶。”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服务员开门,把贺文嘉让进了屋内。跟随贺文嘉进屋的还有另一人,是杨俊的母亲。仝湖站起身问过好,杨母自然是坐到了杨俊的身边,而贺文嘉就坐在了下位。
人到齐了,仝湖就开了口:“还是得给两位长辈道个歉,今天临时请您二位过来,唐突失礼了。”
与傅蓉的满眼慈爱相比,杨母的不屑与嫌弃溢于言表。仝湖对杨母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放下茶杯,说:“无论如何,两位阿姨肯来,就是给我面子了,刚才我问过了,您二位都是吃了午饭来的,我就没点正餐,这里有茶有点心,如果一会儿聊饿了也可以再要素面,今天都记我账上,二位不用客气。”
该有的礼貌都有了,该说的场面话也都说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仝湖今天的行事规矩没有一丝错漏,这个时候再挑刺,反倒是没理了。看杨母端起杯喝了茶,仝湖就示意贺文嘉可以开始了。
贺文嘉以仝湖代理律师的身份把手里的所有材料一一展示出来。这些年杨俊抽逃出资转移资产的明细,每一笔不同名义交易的最终去向,和仝湖保持同居关系期间两个人支付宝共同账户的转入和支出金额以及操作人。这个过程用了一个多小时。
每一笔钱的明细被摊开摆在桌面上,杨母的傲气逐渐被击溃,木着脸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等贺文嘉把这些证据全部罗列完,仝湖才转向杨母,说道:“阿姨,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向您说明。杨叔叔生病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杨俊从来就没跟我说过。但支付宝流水里能看出来,那段时间他频繁用我们共同账户提现到他自己的账户里,这些钱我相信他是用在了给叔叔看病上。最近五年,共同账户里的钱都是我在转入,所以实际上即便我不知情,叔叔生病住院到过世之后的全程,我也是出了钱的。还有,因为杨俊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也从来没有开口向我求助,所以我的父母并不知情。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说清楚,我的父母做了一辈子医生,他们不会见死不救。我的家人、朋友,朋友的父母、亲戚,凡是开了口,我父母向来都是能帮就帮,从没袖手旁观过。我不希望他们因为杨俊自己的私心和行为被冠以冷血无情的帽子。他们或许没那么崇高,但他们也绝不是您以为的那种人。至于杨俊为什么不说,我不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了,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仝湖喝了口茶,接着叫了姚向安,姚向安把一个文件袋放到了桌上。
“这个文件袋里是我的病历。”仝湖说,“5号那天下午,杨俊以意向买房者的身份骗取了中介的信任,进入了之前我们共同居住过的房子,在我明确表示不想跟他谈话之后,他用家里放着的木棍把我打伤,造成右手尺骨不完全骨折。当时现场除了我们俩,还有我的朋友和房屋中介公司的员工两人作为目击者,小区电梯的监控和地下车库的监控都可以证明我在离开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明显的受伤状态,无法独立行走。同时,我朋友打电话叫了120送我去医院的电话录音和急救车派车记录也都能调取。如果我报警,这些都是他故意伤人的证据。我的工作需要高强度使用右手,同时作为一名音乐人,我右手的灵活度会影响我未来的职业生涯。这次骨折除了短暂地影响我近期的工作以外,会不会对我的事业造成长远的影响还不能确定。今年三月份,杨俊醉酒之下摧毁了我的副业,现在,他很有可能要毁掉我的主业。我想问问阿姨,如果调换位置,如果您的儿子被这样对待,您会怎么做?”
杨母呆愣着,没能给出回应。
“你还记得那根棍子吗?”仝湖看向了杨俊。
杨俊没回答,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他记得。俩人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候,那时杨俊出差回来举着这根木棍,说他一眼就看中了这根,特意花钱买下来的。因为那根木棍上的两个瘤疤一个像字母“H”,另一个像字母“Y”,一个是“湖”,一个是“杨”,杨俊当时兴冲冲地说这就是他们俩的缘分,以后要是自己犯了脾气惹仝湖生气了,就让仝湖拿这棍子打他。最后的最后,哪怕杨俊一次又一次伤害仝湖,仝湖也没用过,反倒是杨俊打了仝湖。
“对你,我真的仁至义尽了。”仝湖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步调不一致,也别拖后腿,这难道不是常理吗?”
“我没有想打你,是你非要替他拦的!”杨俊还在辩解。
“他有一整个律师团队为他保驾护航,你那一棍子如果打在他身上,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你就是因为傍上大款了才要跟我分手的!”
仝湖甚至笑出了声,他道:“我还用不着傍着谁才能活下去。杨俊,你确定要跟我掰扯这个问题?你花了我这么多钱,傍大款这三个字用来形容你才是更合适的吧?你知道我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在长辈面前我给你面子,但你别逼我。”
“你说啊!有本事你就说——”
“别丢人了!”杨母终于有了反应,她呵止了杨俊的无理取闹,骂道,“这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够送你进去蹲好几年的了!他不追究你就该感恩戴德了!怎么还敢伤人?!杨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妈!您不懂!”
“我再不懂也比你拎得清!你给我闭嘴!”杨母转向仝湖,这次的态度也终于是诚恳了,“夏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尽量弥补你。”
仝湖愣了一瞬,他疑惑:“您怎么知道我小名?”
“妈!您别说了!我求您了行不行?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杨俊!”仝湖提高了音量压住杨俊的声音,道,“对着我的时候拿我当易桐的替身,对着家里人倒是把我跟易桐分得很清楚!你可不是拎不清!你是活得太聪明了!也太自私了!”
“不是的,不是,我没有……”杨俊仍在否认着。
有些人,开口闭口都是“我”做主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以自己为中心。杨俊怀念着易桐,却不妨碍他与仝湖纠缠。他自己叫着发音相同的小名,却不允许别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把仝湖和易桐弄混。在他的世界里,仝湖和易桐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他用来自洽的工具。爱或许是真的,但最爱的还是自己。
仝湖看向贺文嘉,说:“贺律,接下来还是你来吧。”
贺文嘉点了头,从文件袋里拿出一组文件推到杨母面前:“阿姨,这就是我们的诉求,您可以仔细看看。”
同样的文件也给了傅蓉一份。
以杨俊抽逃出资、转移财产为前提?,仝湖保留追究杨俊民事赔偿的权利,要求杨俊不会再干扰他的生活,不许以任何形式和理由在外面与人提起仝湖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他们两个人曾经的关系。如果再有“找上门来闹”这种事情发生,仝湖会立刻提起诉讼,要求杨俊赔偿这些年的经济损失。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仝湖也没有提出任何与钱相关的事情。这在杨母看来已经是非常大的恩赐了,她立刻同意签署这份协议。
事到如今,杨俊心里也清楚,自己再挣扎下去也没有任何用,但他还是不甘心。他和易桐在一起都没有七年,和仝湖七年的朝夕相处中,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把仝湖当做替身,他也真的用过心,真的想过长久。只是他不明白,一段关系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等另一个人。
签字笔已经放在了杨俊手边,但他就是不去拿。
僵持了很久,傅蓉开了口,说:“俊俊,你签了吧。易桐走了之后我们就说过,让你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后来你说你找了新的朋友,我们也是真心祝福你,但没想到会闹成今天这样。俊俊,今天阿姨再多说一句,放下吧,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好不好?”
又是一阵沉默,杨俊还是不愿动,只是垂着头默默落泪。仝湖站起身,用左手拿了笔送到杨俊手边。熟悉的手,熟悉的动作,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杨俊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他颤抖着接过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杨俊签完字按了手印后,杨母和傅蓉作为见证人也分别签下了名字。杨母拉着杨俊站起来准备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杨俊还是停住了脚,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仝湖,说:“夏夏,对不起。”
七年结束,才终于听到了一声早该有的称呼,得到了一句现在看来苍白至极的道歉。如果再早一点,或许他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现在,只应了那句,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仝湖靠在椅子上,直视着杨俊,没有任何表示,此刻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等杨母把杨俊拉走,包间的门被关上后,傅蓉把一个信封推到仝湖手边:“孩子,这里面是杨俊用你公司名义给我那个公司打的钱,这笔钱我从来就没想动过。以前以为是他的心意,想着年轻人赚钱不容易,就当替他攒着,到时候全还给他。后来贺律师找到我,我才知道这钱是他从你那里套出来的,这钱我就更不会要了。这些年零零总总的,我这边账上有一百七十多万。我和易桐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加上这些年的利息,给你凑了个整,这两百万,现在物归原主。”
仝湖摇了头:“您拿着吧,这钱我没打算要回来。”
“你听我说。易桐是做好事走的,他光荣,我们也光荣。这些年我们的生活过得去,不愁吃穿,现在身边也有人照顾。刚才杨俊在,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你和易桐名字有同音,看杨俊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你合适,你别介意。好孩子,你比易桐好得多,易桐没有你这么好的性格,也没有你这么大方懂事。杨俊不懂得珍惜你,是他傻,别为了他影响你的生活。你未来一定要好好的,如果杨俊再欺负你,你就去起诉,然后跟阿姨说,阿姨随时可以替你作证,不怕麻烦。好孩子,今天辛苦你了,我先回去了。”傅蓉把信封放到了仝湖的右手边,之后起身走了出去。
明知道仝湖的右手不能动,傅蓉这个动作是刻意的,刻意不让仝湖立刻退还,也是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