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风过,不知哪处的枯枝不堪重负被雪压折,偶尔咯吱一声,混着簌簌沙沙的脚步声。
江乐鹿的倦意已经消了大半,瞳孔微微睁大。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庄啼若明若暗的侧颜。眉鬓乌黑,眼眸半敛,瞧着是万年不变的冷淡模样,在明亮鲜艳的灯笼光下,却也灼若芙蕖,艳丽得近乎辉煌。
只眼尾一扫,倒也能让人觉出无限媚意,和幻境中眉眼青涩的孩童简直判若两人。
江乐鹿的目光在她眼尾停留片刻。
奇怪,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有颗红痣的。
“殿下,人醒了……”
沙哑无比的声音传来,辨不清男女。
江乐鹿侧首去看,只见一人提灯站在一旁,用一条厚重黑纱密不透风从上缠到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庄啼自然是知道背上的人早已醒了的,闻言也没说什么,缓慢蹲下身。
江乐鹿不要她催,忙不迭下地,生怕停留一秒。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想起幻境之前,明明是在荷裳殿的廊下边摸鱼边等人。
幻境中的一些景象实在太过真实,江乐鹿还不大能缓过劲儿。他弯腰抓了点雪,想搓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搓着搓着,才发觉不对劲。
他的面具……真的没了。
江乐鹿眼珠极慢地转了转,往下看去。他那件外袍自然也是不在了,留在身上的一件里衣融着雪水,再看庄啼的衣物,也是被蹭成湿哒哒的一片狼藉。
“你躺在冷宫门口。”庄啼看他一眼地陈述,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侧过身子就往前走,黑纱人十分有眼色地上前给她披上一件斗篷。
她态度冷淡,和先前无异。江乐鹿活动着手脚,想道,果然幻境就是幻境,根本不会影射现实。
就是可惜了那面具。他眼下在王宫,若是再像上次那样,被越琳琅之类的熟人碰见……
江乐鹿默默捂脸,转眼看到庄啼已经走出老远,快步跟上。
发觉旁边那黑纱人打量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心里便有些纳闷,只当是脸上的雪屑没擦干净。
他有些生硬的没话找话:“你先前不是去了太后那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其实很好奇这位太后和庄啼是什么样的关系。
江乐鹿可还记得幻境里花烛之夜的新娘——那太监说那名女子是太后的人,就是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那女子好像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楚凝月。江乐鹿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觉得回去得让人好好查一查。
“宁王病重,传人过去探望,筵席便提前散了,所有的后妃大臣去了养心殿。”
庄啼微微一笑,似是今晚心情不差,低声喃喃,“说不定还真的挺不过今晚。”
似是为了验证她所说,此时夜深,宫道上却比白日还要忙碌些。
宫人们面带急色地往来穿梭,不知是去报信传话还是怎么。时不时还有华顶镂金的轿子与他们擦肩而过。
江乐鹿适时地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不去看看?”
他自然知道庄啼和她那位名义上的父王是没有多少感情的。
不过,江乐鹿试图回忆了一下原文片段——“宁王什么时候死的”这个问题真的有点涉及他的知识盲区。
如果宁王真的今天晚上就嘎,那传说中的王位争夺修罗场女主怎么能不去参与参与。
江乐鹿觉得自己的建议挺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不知道怎的,黑纱人站着好好的忽然就咚一声跪下去了。
江乐鹿愣愣地:“……这你手下……身体素质有待加强啊。”
人家庄啼背了他一路也没你这么娇气啊?
“殿下息怒。”黑纱人快速道,转而低声斥了一声:“竖子无礼,怎能对殿下指手画脚?”
江乐鹿暗叹这属下倒是护主得厉害,可惜就是眼神不大好。
庄啼秀丽的脸上并没有不高兴的迹象。只是侧身而立,衣袂飘飞间,神色微妙:“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有两种解读。
“我去不去跟你有什么关系?”与“宁王病重跟你有什么关系?”。
衡量之下,还是第二种比较好解答。
江乐鹿笑得像影视剧中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奸佞权臣,阴险狠毒地一咧嘴:“这天下要易主的大事……”
他想说他作为国师,自然跟他有关系。但他拿不准身边这黑纱人的身份,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了壳,扭成一句:“匹夫有责……”
庄啼:“……”
黑纱人:“……”
虽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江乐鹿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也能听出他那种看热闹,啊不,分一杯羹的强烈意图。
虽然那一杯羹究竟存不存在还是个未知数。
庄啼略带思索地看了他许久,忽而一勾唇道,颇为随意道:“那便去看看。”
她让那黑纱人起身,低声吩咐几句,招了下手,那黑纱人便无声退去,敏捷地翻身上墙,身手快到看不清影子。
很快,雪地中只剩下江乐鹿和庄啼两人。江乐鹿这才注意这是入宫之后他第一次和庄啼独处。
明显要比在国师府中不自在。
时不时有宫人接连与他们擦身而过,少有人会过来行礼,大都行色匆匆,几乎无人注意到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
飞扬的雪粒零落在庄啼的眼睫上,微黯的灯火下,显得尤为清冷莹润。
“国师大人,对王位感兴趣?”
她垂眼看他,语气古怪。
“怎么可能?”江乐鹿觉得庄啼没理解他的意思。
那王位是什么东西?瞧这话问得,怎么搞得他招一招,王位就能到他手上似的。
还有那个系统甩给他的玉玺,连个使用说明都没有,他可不觉得称王称帝是一块破石头或者他一句话能够决定的。
他既然继承原主的戏份,理应帮女主这一剧情环节打通才是。
“那不过是身外之物。”
江乐鹿笑得坦荡又真诚,比真金还真。
王位什么的,对于他这个穿越者而言,的确是无足轻重的身外之物。
但对于女主不是。
江乐鹿抬眸,恰好瞥见庄啼某种一闪而过的恍惚。
那样的神色极其少有,江乐鹿只在幻境中与庄啼重逢的时候看到过。
几乎不可能的猜想划过心中,但等他再仔细去瞧,却再寻觅不到,
“……身外之物。”庄啼安静地重复这几个字,似是闷闷笑了一声,却不再多问。
二人一路无言地走到养心殿。
君王寝宫自然少不了大堆人在把手。而那些门外的守门太监,见着庄啼过来,像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放行。
甚至还有人想上来拦,但被旁人拉了下去,叽叽咕咕劝了几句,江乐鹿隐约听见他们似乎是提到了“太后”。
有人上去通报后,不一会儿,高高的宫殿之中走下来一个传话的太监。
又是来福。
“呦,四殿下也来了么……”来福颇为意外地打量二人,目光有些可疑地在江乐鹿身上停留片刻,但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引路,“眼下正好里头人不多,太后说让您快些进去……”
江乐鹿没料到会在这里再次碰见来福,转念想到幻境中的一些事情,心中难免生出一些恶劣的念头。
在这里毕竟是皇宫,来福的顶头上司又是那个颇为神秘的太后,他现在虽很想帮女主出一口恶气,但毕竟没有立场也不大方便。
或许还是等下次来福到国师府的时候,把人扣下来打一顿什么的。不不……单打一顿好像还是太轻了。
宁王的寝宫地势颇高,顺着铺延的台阶一步步往上,隔着白玉栏杆,便能见层层宫阙隐没于夜色飞雪,一柱一梁极尽奢华,让观者生出一丝凭虚凌空之感。
此间异彩浮动,的确容易叫人心生一丝贪念,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尽握其手,倒也无怪乎人人要争那皇权。
来福在前方引路,推开门的一瞬,焦苦的药味扑鼻而来,隐约还能听到道士和尚念经祈福的声音。
边上围了好些人,里一圈是两三个围着床榻的大夫,花白的胡须下嘴唇翕动,神情颇为亢奋,正热火朝天讨论什么。外一圈是几个手拿经筒和佛珠的和尚道士,削尖了脑袋往里面挤。
一群老大夫哗啦啦翻书,嘀嘀咕咕:“观陛下脉象,此病着实凶险。”
“都说了是妖物作祟,你这老匹夫怎么听不进道理!”
一堆人吵着怒目圆瞪,也不知谁先动的手,互相就开始扯起胡子,场面一时极其混乱。
江乐鹿一眼就看到了床边捏着绣帕的华服妇人,额戴宝珠,面妆不浓,却也看不出年纪。
来福屁颠颠挤进人群,但不一会儿就被扔了回来,滚了一圈儿才爬起来。
最后还是那疑似太后的妇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干咳一声后人群才收敛了些。
妇人先是仪态端庄地地指了指一只不知何时甩到龙床上的靴子,一鹤发童颜的道士窘迫上前,把靴子认领走后,便被人捂着嘴巴拖了下去,手里金钵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竟是还碎了。
原是个瓷钵涂了层金漆,场面安静了一瞬,都巴巴地望着那一地碎渣。
道具劣质成这样,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些和尚道士的专业性。
“这人谁带过来的?”太后沉声开口,兴许是觉得让一个江湖骗子混进来给皇帝瞧病,伤了皇家颜面。
余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是……奴婢。”
来福擦着汗滚过去,“当初见着这人的时候,奴婢见他似是会点法术,想到太后娘娘忧心陛下龙体,奴婢想尽快找到名医术士好早日治好陛下顽疾,便……不曾多想……一时不察才叫此人钻了空子。”
他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头,太后却是冷着脸一言不发,暂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目光一转,她看向屏风边的江乐鹿二人。
太后阴沉的脸这才微微转晴,她理了理鬓发上的钗环,对着庄啼一招手,温声道:“过来吧。”他看一眼江乐鹿,“这位……便是江……那位的弟子么?”
言语之间,明显是有几分避讳。
庄啼扫了江乐鹿一眼:“是。”
太后闻言便和善地点点头,直言“不必多礼”。
“方才宫宴上喊你来看看你父王,你还说身体不适,急急忙忙要走,怎的现在又想着过来了?”太后亲亲热热要来拉她,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庄啼垂着眼,回答还算标准规范:“父王病重,为人子女,理应过来看望。”
太后亦是敷衍一笑:“也算你有心。”
不冷不热的几句寒暄后,庄啼简单行了个礼后十分安静地站在一旁,和龙床仍保持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
江乐鹿站在她身后,也不便再向前靠近。垫高了脚只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这位宁王的尊荣他是一点都看不到。
祖孙三代共处一室,一站一坐一躺,场面倒也和和气气,单从表面看,这太后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江乐鹿心不在焉地想,庄啼在这宫中本就是如履薄冰,惨到像是连路过的狗都能踹一脚。这太后却待她如此亲和……
若是没有所图,江乐鹿是不信的。连八面玲珑的来福都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足见其手腕冷利。如果庄啼要想夺权,和这位垂帘听政的太后要有摩擦。
这表面风平浪静的,未来却未必没有暗潮涌动。
思绪飞散间,江乐鹿忽然觉得脚踝一紧。
竟是那摔了瓷钵的道士被拖着从他面前路过,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假胡子和假眉毛被蹭掉之后,露出张少年的脸。
来福或许是瞅准这将功抵过的机会,冲过来踢开他:“黄口小儿,不得放肆。”
“慢着。”江乐鹿忽然伸手拦下他。
他目光落到少年眉心的一点朱砂,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只当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手中靴子一丢,从抱脚踝改成抱大腿。
他吸吸鼻子,眼巴巴地道:“云穆清。”
江乐鹿试图挣脱的动作陡然一顿。
云穆清……那不是……主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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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魇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