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噼啪作响,清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江乐鹿转身,看到两个女子挑开珠帘走进来。为首的女子身子窈窕,穿着喜服,走路风风火火,步子快到身旁边扶她的蓝裙侍女险些要跟不上,大红盖头下的流苏在灯下晃作一团金影。
她们擦着江乐鹿的虚影,侍女扶着新娘坐到婚床上。
侍女在旁边战战兢兢:“夫人息怒,沈公公许是吃醉了酒,没准待会儿就过来了。您若实在忧心要不奴婢派人出去寻寻……”
“……”新娘冷哼一声,也不顾劝阻自行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娇艳却恼恨的脸。
“寻他做什么,在外头养了那么多的面首,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厮混。我再在这里等他一个时辰,再不来,我就去……太后娘娘那里告他的状!”
“不过是个阉人,又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也敢给我摆脸色么?”
侍女见她面上愤恨,便不敢再言语,只面色焦灼地看向门外,心中默默祈祷那沈公公早些来。
江乐鹿在旁边观望了一阵子,那新娘的怨气几乎要实质化,屋内气压低得吓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江乐鹿暗自吐槽,觉得还是赶紧出去比较好。
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屋外嘈杂的人声。
房门被粗暴推开,一个胸前挂着红花的男子大步走进来。身材高瘦,面白无须,身上的太监服沾着黄浊的酒渍。
他身后是一溜儿肤白貌美的少年少女,个个杏脸桃腮涂脂抹粉,所过之处,拂出一阵盈盈香风,差点没给江乐鹿熏得背过气去。
最大看着也才十五六岁,最末的个子最小,远远的看不清脸,约莫还是个孩子。
江乐鹿揉揉鼻子从帷幕后走出来,心道这宁王宫里的人还真是奇葩,从宫门守卫到太监,一个比一个玩得花。
他匆匆走过,带起一阵风,身后的通红帷帐飘飞晃动,不偏不倚扫到了一位少年的眼睛上。
或许是那少年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一时间慌乱无措,端着的精致酒壶眼看就要砸到地上。
江乐鹿反应过来,看那酒壶摇摇欲坠,伸手想去扶,不料有人先他一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唇。
此时庄啼已经有了日后疏离冷淡的影子,眼珠漆黑,站在一群神情怯弱的少男少女中,显得淡然得多,冷静得近乎可怕。
不看身量的话,已经看不出是个孩子了。
而令江乐鹿有些意外的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好像还是雪夜里他给出去的那件。
有些旧了,但保存地还算完好。
那少年怔怔然看了一眼盘里的酒壶,下意识看向沈全的方向,见对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送了口气,红着眼眶对庄啼小声道谢。
然而庄啼冷着脸,一斜眼都没给他,快步走开。
江乐鹿也不知道他们这边摔个酒壶是要怎么罚,但瞧这些少年少女,畏畏缩缩恨不得立马抱团取暖的模样,
先前没注意,此时仔细一瞧,才发觉这少年他原先也是见过的。
是那个叫锦书的小宦者。
江乐鹿盯着锦书看了老半天,忽然感觉到一道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转眼,发觉是庄啼也在看自己。
四目相对的一瞬,庄啼一皱眉,先移开了眼睛。不一会儿,又很是别扭地把头转回来,面色不善地张了张口。
江乐鹿勉强能辨清她的口型。
——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江乐鹿想起上次不欢而散,顿时有些不自在。左右打量了一圈,才无辜地摆手:“没有啊……”
这个年纪的庄啼还不是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听到江乐鹿那明显装傻充楞的回答之后,整个人像是有些烦躁。
旁边的那些少年少女则像是怕极了她,不清楚她怎么忽然就变了脸,也没人敢上前询问,很是配合地纷纷躲远了。
两人无言对峙间,里屋忽然传来争吵之声,女子低声啜泣的声音若有似无。
是那先前进屋的大太监骂骂嚷嚷,让外头所有人都进去。
一群少年少女面面相觑,不敢耽搁,缩着脑袋进了内屋,跪得整整齐齐,哆哆嗦嗦像一排小鹌鹑。
江乐鹿跟在后头,一进去就看到那太监坐在喜红的婚床上,懒洋洋地靠着床柱,正捏着新娘的下巴细细端详。
“太后要给咱家送个对食,这心意咱家自然是要领。”指尖暧昧地擦过女子胭脂色的唇,太监的眸光贪婪晦暗,“可惜咱家只欢喜身段好的男子,夫人快抬眼瞧瞧,这几个少年,模样可好?”
新娘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眉目水濛濛的一片。
“知道夫人嫁给咱家这般阉人,心里委屈,这样吧,夫人在这群人里挑个可心的,咱家今晚便让他陪你洞房……”
此言一出,几个少年顿时脸色一白,新娘亦是面无人色。
江乐鹿也当场蒙住。
这人怕不是有绿帽癖,就这变态程度,都和原主有得一拼了。
那新娘颤着声:“沈全,你这般胆大包天,就不怕我告到太后娘娘那里么?”
“太后?”沈全闻言森然一笑,掺了醉意的眼中一派癫狂之色,“你倒是提醒我了,她一介女流,也妄想干政?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也不知道把手脚做得干净些。”
“快选,再啰嗦,咱家可不保准,明日你还能完完整整地走到你那太后跟前……”
他态度强硬,楚凝月听出他这话绝非玩笑,闭了闭眼,随手指向一人。
被指到的庄啼淡定地抬起头。
江乐鹿:“……?”
空气安静得吓人。
沈全一愣,转即哈哈笑开:“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夫人换一个吧?”
他对着庄啼招一招手,笑眯眯地唤她上前:“这孩子是咱家最喜欢的一个,只可惜不是个男孩。当初,来福那老狐狸将她四处转手,咱家本来是不大想收的。但抵不住咱家的凤奴生得颜色好,咱家吃不着也舍不得便宜给别人啊哈哈……”
听完一番话,江乐鹿只觉得似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来福、转手、凤奴……
他心头一紧,那太监说出口的话听在耳中混沌非常,却又好像格外清晰,逼着他去看血淋淋的真相。
书中只说来福卖主求荣,江乐鹿却没想到那老变态能将恩将仇报诠释到这个份上。
眼看着庄啼还真的准备过去,江乐鹿抬手想拽住她。
系统的警告声在脑海中轰鸣作响,他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仿佛凭空碰上了一股难以抵抗的阻力。
【叮,请不要干涉正常的剧情发展。】
江乐鹿只觉得头痛欲裂,觉得这系统真是双标。明明先前在冷宫井边,他跟来福撞面的时候,也没见着辣鸡冒出来坏事。
“凤奴……”楚凝月陡然睁眼,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
楚凝月对这个名字并不生疏。
两年前,犹是名门贵女的她,亲眼看到自家那终日沉迷声色的兄长,从外头运回一遮着黑布的金丝笼子。兄长楚岚眉飞色舞地告诉她,那里面关着的是凤奴,他费了千两黄金得来的极品。
她看见黑布下一抹血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极品。
楚岚却左顾而言他,楚凝月当时也并不在意,因为清楚自家兄长的脾性,只当是哪个青楼的头牌花娘。
她不曾见过这用笼子装人的阵仗,担心兄长玩心太重,当日晚上,还暗中派人给那“姑娘”送了吃食伤药。
然而兄长自那之后,再不往外跑。下仆只道那姑娘拿捏人心思的手段颇高,能让大公子一整日都眉梢带笑,也能叫大公子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旁人都调侃长公子是浪子回头,殊不知是鬼迷心窍。
然而某日,大公子楚岚暴毙屋中,寻不见伤口,大夫只说心脉断绝,而那凤奴连带着家中账簿与府印不知所踪。
后来那账簿不知为何出现在朝堂之上,随手翻上几页,数额叫人瞠目结舌,都足以构成徇私枉法的大罪。
楚将军还没从失去爱子的悲伤中走出,就被一道革职的圣旨砸得眼冒金星,哀怒之下很快也撒手归西。
楚凝月无力地弓下身,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崩溃与怨毒。
若没有此人,父兄便不会惨死,楚家会和从前一样风光。
她也不必入宫为奴,投靠太后不成,反被当做棋子,被赏给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做对食。
但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沈全和庄啼身上,江乐鹿隐隐发觉这新娘有些不对劲。
但女主那边明显情况更糟糕一些。
沈全伸出手,将人搂入怀中,眯着眼把庄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笑得阴柔。
“怎的穿这么身旧衣服?”说着,探向庄啼领口的指在锁骨的位置上暧昧地蹭了蹭,“是不是来福那老狗又亏待你……不对,这衣服是哪里的?”
来福凑近了些,忽然脸色一变。
这外袍衣摆上纹路,竟是金兽纹。
一如只有宁太子的衣上能绣金蟒。在宁国之内,一品官员家族出身的公子才有资格在衣服上绣这种纹路。沈全多年混迹官场,这种金兽纹对他而言,并不算罕见
庄啼竟是不躲不避,容着他胡乱摸了一阵子,才垂着眸道:“我的。”
她一副不愿多做解释的模样,只是在沈全摩挲那绣金的袖摆时,稍稍皱了下眉。
沈全也没有不高兴,因为仔细瞧这金兽纹,与时下流行的样式出入不小,也说不准是哪里倒卖的西贝货呢?
他喝得烂醉如泥,又口齿不清地问了几句话,这事儿就被稀里糊涂地被带过。
沈全又亲亲热热地拉着庄啼说了好些话,庄啼一一答了,看着乖巧又服顺,沈全这才心情转好。醉意上头,他神色餍足地把头埋进庄啼的肩窝,嘴里嘀嘀咕咕,喷了庄啼一身酒气。
不一会儿,沈全便彻底没了声音,像是睡了过去。
地上跪着的少年少女大气都不敢出。庄啼神色微动,无比自然地凑唇过去,从江乐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在沈全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很快,她脸上温顺驯良的神色便再也看不见。抚上沈全的脖颈的动作轻而缓,落在下面一群少年少女的眼中,似是亲昵无间。
庄啼背对众人,没人注意到她掌下细细闪动的银光。
庄啼眼神晦暗,白皙的手似是不经意地滑落至沈全的胸膛。
然而下一秒,一股大力袭来,庄啼躲避不及,被猛然扑倒在地。
脑后垫着一双手,浅淡的梅香将他整个人完全包裹。
红色的帷帐被大片扯下,翩跹轻灵地落在二人身上,如同艳丽红霞铺天盖地地袭来,深红的光芒严丝合缝地将视野遮挡。
又是那个鬼魂!
他眼中闪过森然寒意,袖中是不曾来得及收起的蝉翼刀。
指尖游走于刀柄细致精巧的纹理,他抬眼与江乐鹿对视。
他嗤了一声,双手暧昧地环上江乐鹿的脖子,不轻不重抚过那一圈洁白的纱布。
“就连鬼神也想阻我?”他声音很轻,拨开对方垂下来落在自己脸上的一缕黑发,注视着江乐鹿的眼神无比平静。
“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江乐鹿这边头还疼着,根本来不及细听这姑娘在耳边嘀咕些啥。
只觉得被庄啼这样圈着很是不自在,忽然就觉得脖颈后陡然一凉。
江乐鹿:“……”
这熟悉的触感。
有话好说,亲,把刀放下!
“有话好说……”他是真的不想被同一把刀抹两次脖子!
就在这时,耳旁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是那些少年少女一拥而上,将帷帐拉开。
庄啼皱了皱眉,目光转向一旁的沈全,看清情况的时候彻底愣住。
他原先的站着的位置,被浑身浴血的楚凝月所取代。
一根金钗半截身子没入沈全的胸膛,猩红血液喷溅而出,沈全还剩一口气,口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响。
“我不是……我想杀的是……”
楚凝月僵着身子站在沈全面前,眼神呆滞,忽然侧开身子,眼珠转了转,落到庄啼身上。
罗里吧嗦写完了一章(果然我还是高估了我对节奏的把控能力)
下一章!下一章我一定让小江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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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凤奴(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