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清寒的月光,江乐鹿勉强看清了眼前这人的脸。
因寒冷而清灰的面色,微紫暗的双唇,双眼因恐惧紧紧闭着,几根水草夹着黑发凌乱地铺散在脸上,溺水产生的痛苦,使得面前中年男子的脸看起来狰狞而扭曲,几乎就要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但江乐鹿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因为这张脸,他几个时辰前,才刚刚见过。
“来福?”他有些惊讶,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料来福竟像是能听见他的声音,陡然睁开的双眼中,可以看到明显的红血丝,隐约还有一丝求生的希冀,却在瞳孔中映出江乐鹿身影的一瞬,消失得了无踪迹。
“水……鬼……”冰冷的井水涌入来福的口鼻中,发音也变得含糊哽咽。
他惊恐万分地伸出手,想要将江乐鹿推开,却落个个空,手掌贴上坚硬湿滑的井壁,身体仍然在不断下沉。男子在这时才发现,似乎无论自己在这狭窄的井下如何扑腾,始终触碰不到眼前这位“水鬼”的身体。
来福脸上浮现出一丝绝望,“救命……”
江乐鹿沉默片刻,诚恳发问:“……你告诉我怎么救?”
他有什么办法,自从进入幻境之后,身上灵力一点都使不出来。
就算能碰到对方,但以他现在废柴小孩的体格,指望他带个大男人一起上去,也未免太看得起他。
然而来福明显没听见他的话,嘴里咕噜噜冒着泡还在不断求救。
“要我说,你还不如省点力气……”本着人文关怀,江乐鹿忍不住道。
不料下一秒,一条粗糙带刺的麻绳“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江乐鹿一挑眉,心中啧啧感叹,他当然知道来福不会这么早领盒饭,只是不知道帮手会来得真快。
“上来。”
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回荡在水波泛滥的井下,隐约一点稚气,听起来却是又沉又缓。
江乐鹿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
深蓝带紫的夜空被井口箍成参差不齐的形状,一枚圆月悬在中央。
一个孩童扶着井边,正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看下来。清寒月光洒落在她身上,浅淡的光辉下,一张小臭脸精致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不就是庄啼。
江乐鹿:“……”
这就是圣母之光吗?好刺眼。
换个人来救来福,江乐鹿都更能接受。女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救的这个人以后会把你坑得不要不要的,善心泛滥也有个限度啊!
江乐鹿萎了,蔫巴巴地看着来福欣喜若狂地抬手拽住那根绳子,也不顾上面的倒刺。
来福在水中豁然抬头向上看去,欣喜若狂:“谢四殿下,谢四殿下……”
江乐鹿注意到,在来福挪开身子的一瞬,庄啼明显是愣了一下,清澈剔透的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像是这才注意到井盖下有两个人。
不过这回的庄啼明显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长了几岁。那凉凉扫下来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陌生,看起来是没之前那么傻白甜了。
“是你?”短暂地沉默后,庄啼身子微微俯下,勾了勾唇角。
“……”江乐鹿原先只当眼前的幻境是相对独立的记忆片段,没料到在这个节点,庄啼竟然还记得自己。
原来在幻境之中,他不仅是一个看客,而是会切实地参与庄啼的生活吗?
话说,这真的是幻境吗?
江乐鹿脑子绕的有些晕,庄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自己上来。”
她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井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那一点新奇雀跃的神色,像是哪家的熊孩子抓了小虫,藏在掌下仔细打量。
那话不知道是冲着谁说的。反正来福听在耳中,便以为是在催促他,攀着麻绳的手越发用力,两腿死死抵着井壁,一点点往上挪动身子。
现在是灵体状态,想要回到地面根本不需要依赖什么绳子,几乎是意念一动就能飘上去,徒留来福慢慢折腾。
踩上地面的一瞬,江乐鹿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树木景致无比熟悉,明显还是在冷宫之中。
低下眼,那条粗糙麻绳不是被庄啼拽在手中,而是被紧紧拴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上。
江乐鹿心想,难怪庄啼让那来福自己上来,单凭她这小身板自然是拽不动这麻绳。
而庄啼在看到他从井中上来之后,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去看井中的来福,眸中的兴致竟是不知为何少了几分,仿佛江乐鹿不借助她抛下来的绳子就能“飞”上来这件事,让她觉得有些失望。
江乐鹿:“……”根本搞不懂她在惋惜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阵,那边来福已经爬上来了,正全身湿漉漉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浑然不觉掌心被粗粝麻绳磨出的伤口,慌慌忙忙去抹脸上的水珠,搞得脸上也血色斑驳,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谢四殿下……”
庄啼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半敛着眸,语气平静:“我的东西。”
她这一开腔,音色偏沉,听起来有些像男孩的声音。
但眼下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处。
——只见那太监在庄啼的注视下,刚刚有几分血色的脸又变得了无人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似乎想辩解几句,却又张不了口,良久才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了个湿透了的黑布包。
打开之后,可以看到是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江乐鹿一眼就看到一条素色发带,边缘的暗纹在月色下光华流转。
庄啼便再没有说话,将发带抽回拿在手上。
江乐鹿对那发带还有些印象,几乎每次见着庄啼的时候,发上都是这一条发带,看这做工也是十分精巧,应该是极为珍贵的贴身之物,怎么会落在这来福手中。
庄啼问他:“谁让你过来的?”
“这……”来福眼睛转了几转,不安道:“是奴自己误打误撞走错了地方,瞧见了这发带,觉得稀奇就……四殿下恕罪啊,奴也不知道这是您的东西,若是知道,就算是给小人十个胆……”
江乐鹿无语了,偷东西就偷东西,还有走错屋的道理?
这说辞简直是漏洞百出,江乐鹿觉得有点侮辱智商,偏头去看庄啼,后者则是气定神闲地垂眸看着地上的人。
总该不会是信了吧?
江乐鹿不由嘴角一抽,再听着来福各种花言巧语给自己脱罪,越觉得他是别有用心,厉声打断他:“巧言令色!你若不是受人指使,岂会无缘无故进到这里?”
来福的确是想把这事儿糊弄过去的,他不过是偷了一条材质不错的发带,四公主发现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主儿,撇了那层身份,不过是个七岁的毛丫头。来福只当着庄啼是个无凭无靠的,所以当江乐鹿的声音插进来的时候,他属实被吓了一跳,猛然一抬头,可眼前除了四殿下,分明没有旁人。
只是那声音有些耳熟,他方才在水下的时候,好像听见过……
来福茫然地转了转脑袋,却根本寻不见声音的来源。
江乐鹿也发现对方似乎看不见自己了,但还在还能听见声音,应该不影响交流。
“还不从实招来?!”
“是……是贵妃娘娘……”来福一个哆嗦,心里暗骂那水鬼可真是阴魂不散,却又怕不从实招来的话,会被恶鬼缠上。
“贵妃?”
江乐鹿低声重复,几乎是瞬间想起了从前陪母上大人看过的某些后宫剧。
不是,庄啼现在才多大,那种你戳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的宫斗情节,竟然也有她的份儿?!
这属实混得有点惨啊……
来福不知道江乐鹿在脑补什么奇葩剧情,顺着话往下接:“是……是啊,四殿下前些日子不是才和六皇子打了一架么,所以贵妃娘娘派奴来给四殿下……送……药……您先别急!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药,顶多会叫人难受一阵子……”
“奴只是听命行事,四殿下,鬼爷爷,你们就放过我吧……”
打架?!江乐鹿默默扫一眼庄啼。
好家伙,女主小时候这么野的吗?
江乐鹿问:“贵妃是六皇子什么关系?”
来福擦着汗:“贵妃……自然是六皇子的母妃。”
说到这儿就停了,应是有所顾忌不敢妄自议论主子。
江乐鹿不想让他随意糊弄过去:“说具体了是什么药?你给放哪儿了?”
来福答得含含糊糊,“具体什么药,奴也不清楚,只听说会让人身上起一些疹子……奴在四殿下的杯子放了一点,就一点……”
他避重就轻,并没有提到那怪疹若短期之内不加以干预,也会发展为令人丧命的暴疾。
但江乐鹿也不傻,冷笑一声,幽幽道:“你是不是望了刚才是谁救的你,现在还敢有所隐瞒,你这等忘恩负义之辈,留着也是个祸害。”
狠话放到一半,就感觉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他听见庄啼对地上的来福说:“算了,你下去吧。”
“你就这样放过他?!”江乐鹿险些气炸,一口老血哽在喉口,难以置信道。
忽然有一种敲女主脑壳的冲动!!!
“你没听他说……”庄啼向来不喜欢和别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只是话说到一半冷不防被江乐鹿按住了双肩。
带着面具的男孩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面具之下紧绷的下颚可以看出他心情不佳。
“这么轻易就他让他跑了,不让他长点记性可不行。”江乐鹿眯着眼睛看向她,觉得这女主真是让人不省心,活该将来被那老太监坑得找不着北。
老好人可不是这么当的。
他面上态度强硬,心里却是计划着着怎么和庄啼好好讲道理,庄啼却毫不领情,一手拍开江乐鹿按在他肩膀上的爪子,后退一步,面色冷得吓人:“你别碰我。”
像只被踩了尾巴后全身炸毛的猫。
江乐鹿也反应过来先前的动作有所不妥,讪讪地收回手:“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庄啼一个眼神都欠奉,噔噔蹬跑回屋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啪一声把门关上。
江乐鹿摸摸鼻子,出神地望了会儿天,周围的景色又开始天旋地转。
系统的声音随着呼呼的风声灌入耳中。
【叮,任务一:补充关键人物“庄啼”和太监“来福”的相遇过程,伤天害理值+3。时空切换程序开启中,请宿主提前做好准备。】
斑斓色块在眼前碎裂。
江乐鹿环顾四周,心中莫名庆幸,这回总算不是在冷宫了。
放眼看去,红帘低垂,檀木桌椅,金架大床铺着喜庆绣被,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鸳鸯,被灯光一照,鲜艳地有些刺目了。
江乐鹿有些懵。
这是……婚房?
可能下章就变回原本的时间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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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凤奴(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