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开,”外婆用铁门闩指着方知艾往一旁拨弄,也扯着嗓门冲门外嚷嚷,“你看我今天不撕了她嘴……天天嚼舌根也不怕舌头生疮,吃口饭咽一斤脓!”
两人就这么隔着门对骂。
那门闩用了二十多年,七八斤重,方知艾怕砸到外婆脚,又怕真有什么事吓到甜穗儿,一直试图趁外婆不备抢过来,但因为手里还抱着孩子不方便活动,两人就这么僵着。
甜穗儿虽然理解不了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但两条腿耷拉在方知艾腰上,手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发抖,最后变成抓着方知艾的头发,两个人都出了很多汗,贴在一起很不舒服。
“不怕,不怕。”方知艾拍了两下她背,托着甜穗儿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再过去拉外婆,“别吵了,你不理她她一会儿就走了。”
“我就没见过上赶着犯贱的,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懂事,拿着死老伴儿的钱瞎败都不知道给自己留副棺材……怪不得孝勇哥和阿文姐都不回家,都恶心你个老太婆呢!”
外婆本来看着甜穗儿都要忍了,听见女人提到方知艾的大舅和老妈,一把把方知艾推开。
“啊啊——!”
方知艾头磕在院子墙上,手一滑甜穗儿从她胳膊下边掉下去,刚好一点的烫伤又被蹭破了皮,嗓子里又挤出一声干裂的嘶吼。
“没事没事……”方知艾知道她疼,刚哄了一句,下一秒外婆已经抄着铁杵冲出去对着那女人的头就砸下去,“外婆!”
“杀人了杀人了!老太太杀人了!都来看看啊,杀人了!我死了啊,儿子给你妈报仇啊!你打不死我你今天就得下地狱!还有那个小的,一家子没良心,都得死!”
外婆没砸到人,铁杵重重地落在电动车座椅上,砸出刺耳的防盗声,混合着女人的咒骂引来很多邻居围观。
那女人一边跑一边骂,各种亲戚器官动作加起来骂,外婆就追着她砸。
女人跑累了,一屁股坐胡同口指着这边骂。
周围的村民越聚越多,甚至还有端着饭碗趴墙头看热闹的。
外婆一句话不说,拎着那个铁杵喘着气对准电动车前面的车架子狠砸。
周围没一个人上前劝的,还有人讲风凉话说砸烂了得赔钱。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看不下去,实际上是有人看见那女人的家人打了110,这事儿一旦有村子外面的人知道,那丢的就不止她们两家的脸了。
于是有人出来劝,“二姑,差不多行了……小艾,小艾出来给你外婆说说。”
“小的也不孝顺,天天能听见她家吵,”看热闹时间长的人添油加醋地搅和,“昨天不知道吵什么了,刚烧开的一锅汤哗啦一下子从阿倩闺女头上浇下来,你们是没看见,那腿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掉皮了。”
“自己造的孽,养呗。”
“就是造孽。”
“我说小艾啊,你大学生要面子,也不能不管你家外婆死活啊,你出来看看……”
“你先放开好不好,一分钟,我一分钟就回来。”方知艾跪在地板上帮甜穗儿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想起身结果被抱着肩膀使不上劲,稍微喘了口气她又重新抱住甜穗儿,耐心哄着,“你听话,听话好不好。”
她对甜穗儿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好不好”,听着像哄孩子,听久了就像在求着甜穗儿听话。
外面的人还在叫,眼前的小丫头还抱着她不放。
警察从镇上开车挺快的,疏散了人群之后女民警上前检查了一下女人“伤势”,“擦破点皮儿,涂点儿双氧水吧,杀杀菌。”
“老太太,先跟我们回去呗,”女警察看了下伤势最重的,几乎算牺牲的电动车,拉了拉外婆的衣服,蹲下拍拍外婆肩膀,小心翼翼拿开那个“凶器”,小声说道,“一会儿还得回来给孩子做饭对吧……乡里乡亲都看着呢。”
警察进门的时候方知艾还在努力挣脱甜穗儿,看到女警察时愣了愣,“晗姐。”
“走呗,今天怎么沉得住气不出门的?长大了。”陈晗笑笑,在拧开警车里一瓶晒得半热的矿泉水递给她,“没事儿,别紧张,就做个笔录,看看对方怎么要赔偿。”
方知艾接过水,再放到甜穗儿嘴边,甜穗儿哭了挺长时间,嘴角都干出裂纹儿,不用人喂自己就会抱着水瓶喝。
“慢点儿。”方知艾拍着她背。
“在这里处理有好处,村里挨家挨户的难免沾亲带故,低头不见抬头见,老人也要面子。”陈晗说。
外婆肯定要接受批评教育的,农村人也不要什么道歉信之类的精神安慰,咬死自己受伤了,要赔精神损失费医药费一万块,加上电动车三千块,总共要一万三。
“她讹人。”方知艾攥了攥拳头。
“钱肯定得赔,”陈晗拆了包茶叶倒纸杯里,倒上热水,“怎么赔也不是她说了算,你冷静点儿。”
“我们问过了,外婆先动手的。”
“她先骂人的,”方知艾说,“外婆就想砸点儿东西出气,没真想打人,车我赔,人我不管。”
“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陈晗笑笑,“真长大了。”
“不算大学,”方知艾看着飘在水面上的茶叶,“我不想念了,我想打工去。”
“怎么不算大学,专科也是大学啊,你们学校就业率挺好,还愁找不到工作?你就算二十二毕业,还要打三十多年工呢,这么急着打工干嘛?”
“烦。”方知艾往后一仰,撑着凳子腿晃了一下。
“怎么了?学校……”
“先说我外婆,姐。”方知艾打断她,闭上眼揉了下太阳穴,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叹完,微信又响了一声,是余澄发来的,余澄说家里停电了,问是不是哪里短路了。
估计是空调开着忘关没电费了,那个电表里本来就没预存多少钱。
方知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了句检查下电表。
陈晗见她不想说太多,象征性的往茶杯里添了点水,带上门出去了。
她们在派出所待到天黑,赔了一千七百块钱车钱,但医院那边检查时那女人确实有高血压,当时情绪一激动,各种本来相对稳定的指标一下开始波动起来。
加上她儿子咬死要再多赔两万,警察也不好说什么,一边是受伤的无业农村妇女,好好走着路被人当街砸了车,一边是七十多的老太太……
陈晗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说过那家人,女人的儿子最后直接上手指着陈晗让她别多管闲事,“要不说女人不能当官,婆婆妈妈,这点儿逼事儿到现在都处理不了!”
“我赔。”方知艾推开门,看到一屋子人顿了顿,走到外婆身前握住她手,声音平静,“两万一千七是吧,明天给你。”
“小艾!”陈晗给她使眼色。
“不行,今天钱不给不能走!”
女人的儿子身上还穿着职教学校的校服,往那一站就要打电话找人来帮自己亲妈讲理,被两个年轻警察拦着教育了一顿。
这个事情说白了就是外婆的错,她们一点理都不占,最后那儿子还讽刺说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说一千道一万,就俩字,赔钱。
真让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坐牢也不现实。
“陈警官,谢谢你。”方知艾鞠了个躬,拉着外婆走了。
她们是被警车接走的,走的时候“凶器”被警察没收,没来得及锁门,但是有关门,现在门大敞着,那辆面目全非的烂电瓶车被扔到她们院子里。
方知艾想先收拾一下,但甜穗儿跟长她身上似的不肯下来。
一天到晚抱着个几十斤的孩子很累,方知艾坐下,让甜穗儿面对着自己坐好,“我很累,你自己玩好不好,晚上再抱你。”
这种音量甜穗儿听不到,只能看到她嘴巴一张一合,甜穗儿伸手碰了下她嘴角,有些干燥起皮。
方知艾抓住她手,“我想喝水,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甜穗儿还是垂着眼皮没有任何表情。
“去洗把脸好不好,你给我拿毛巾?”
甜穗儿目标又转移到她头发上,挣开手去抓她头发。
“你别碰我头发!”方知艾一巴掌拍到她手背上。
甜穗儿抖了一下。
“你冲孩子撒什么气?我问你冲孩子撒什么气!”外婆听见她吼,从卧室里出来,脚步很急,“你生我气是吧?我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有本事,我老太婆就是活的时间太长了,早就该死了是吧!你刚才是聋吗,她这么骂人你还能坐得住,你是真不知道她骂的谁啊!”
“我不知道!”方知艾几乎是把甜穗儿从身上拔下来的,“您聪明您知道,你是出气了,钱你赔啊。”
外婆也吼了一声,“没钱,她想讹我。”
父母很早之前就不往家里打钱了,或者说从来没打过钱,只是过年的时候留一两千,平时想起来给两三百,想不起来忘也就忘了,外婆不提钱,父母就能闭着眼睛装看不见。
村子里能上大学的不多,大家都默认男孩儿毕业打工,女孩儿毕业结婚。
省下来的五六千学费,够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过一年,而且下了学也是打工,犯不上上大学白费钱。
冷静下来之后方知艾想过找父母拿钱,这个点儿估计老爸还没下班,老妈应该在做饭,着急忙慌地接了电话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听到要花钱也挺糟心的,拿着手机酝酿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播出那个号码。
吹着夜风走了老半天都没那一堆糟心事中缓过来,从家门口走到村子后边的林子里,这里夏天蚊子多,冬天还是个风口,除了农忙的时候有村民过来收庄稼,一般没人愿意过来,
方知艾摸到林子后边一颗歪脖子矮树前停下拍掉树干上的蚂蚁,这树歪的不能再歪,甚至都不能说是歪脖子树,得叫歪脚脖子树。
在互联网加各种经济旅游乱七八糟的现代化生活下,可供放松娱乐的方式很多,最缺钱的那年,方知艾甚至想过开发个互联网加歪脚脖子树经济,让那些人买票来体验一下坐树脚脖子上荡秋千的感觉。
方知艾坐在树脚脖子上掏出手机点了两下,打开流量刷了一会儿群消息,看着别人去哪玩儿拍的照片。
刚看了没两分钟,运营商短信就提醒她流量不足。
她又面无表情地关掉流量,漫无目的地在各种软件间切换。
明明是想出来透透气,这林子里树多,氧气也挺足,但气总透不出来。
不仅透不出来,还有人给她添堵。
余澄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来:“电费怎么交?”
“明天交吧,”方知艾看了眼星星,“这个时间人早下班了。”
“一晚上没电啊?”余澄已经不高兴了。
“明天一早就能交了,不影响……”方知艾顿了顿,突然想到那位矫情娇气的大小姐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公主病,“你怕黑?”
“我得充电,”余澄说,“还有热水器,都没法烧水怎么洗澡。”
方知艾叹了口气跳下树,蹭了蹭鞋上的泥,“等会儿,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