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候已晚,柳今一和代晓月也不好再逗留,她们出了小姐的房,便向罗姐儿请辞。
“难为两位军娘娘,为这案子来回奔波,若是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只管开口。”罗姐儿招呼婆子,拿过两提装点好的油纸包,“这是干娘给两位军娘娘备的糕点,东西粗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都是咱们自家人做的,还请两位军娘娘笑纳。”
代晓月推辞:“这就不必了,我们办差本是应该……”
“有劳夫人惦念,”柳今一已经接了,“奔波称不上,只盼着下回登门,夫人的身子能好起来。至于这案子,姐姐你尽管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必定要还小姐一个清白。”
“有军娘娘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案子刚了结的时候,我整夜都睡不着,跟干娘一样,连这院子也进不得,如今时间久了,心里倒也放下许多……”罗姐儿用手指绞着帕子,“两位军娘娘刚刚在房内,可有注意到什么不妥吗?”
“夫人爱女,想必这房中的一桌一椅都还是小姐去前的模样吧。”柳今一感慨,“别的倒没看出来,只有一件事很好奇。”
罗姐儿说:“军娘娘尽管问。”
柳今一道:“夫人画画那样好,就没有教过小姐吗?”
“教自然是教过的,”廊子有灯照着,罗姐儿别过耳边的碎发,“但青妹小时候就像只皮猴子,怎么也静不下来,所以也不爱画画。”
“原来如此。”柳今一恍然大悟,“我就说,小姐房里怎么只见书桌,不见文房四宝。”
“说来也是件遗憾事。”罗姐儿轻轻用帕子扑开飞来的小白蛾,“不过干娘常说,女儿家学画也无用,又不比爷们,能出去谋官求职,就这样规规矩矩的,才叫省心如意。只是要我说,青妹若是喜欢画,那倒还好了,和陈书吏也有个话说,不至于闹成这样。”
她稍作感慨,就把她们原路送出门。等出了门,代晓月问:“你收这两包糕点为的什么?”
柳今一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一出来就要骂我馋嘴呢。”
尤风雨道:“你晚饭吃那么多,不差这两口!”
柳今一拆开一个油纸包,把糕点掰开,分给她俩。代晓月不吃,柳今一就都塞给尤风雨。
“我好奇,”柳今一把剩下的丢进嘴里,“这都是什么做的。”
尤风雨一手拿一块,品给她听:“这个是米糕,这个是糖糕,都香!”
柳今一说:“米啊。”
代晓月下着台阶:“你想说,她们居然还有米。”
“米和糖都是稀罕物。”柳今一要用尤风雨的袖子擦手,被代晓月给盯回来了,她只得向团素借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说,“其实上次来我就有疑惑,南宫家遭歹人洗劫,院里的婆子丫鬟却一个不少。”
“兴许夫人就爱与女人过日子,”尤风雨站她俩中间,“你们没发现吗?这院子里一个男人也没有,说不定就是夫人辞退打发了。没有护院和小厮,能省下不少钱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洗劫一空也许就是场面话。”代晓月盯着柳今一擦完,又盯着尤风雨擦,“况且以南宫夫人的出身来说,她手头上肯定还有庄子田产,不至于因为一次打劫就真落魄了。”
柳今一说:“如果不差钱,为什么又要辞退护院?人被打劫过,应该更谨慎吧。罗姐儿也说,当夜歹人侵入内院,丫鬟们吓晕不少,如今陈书吏死了,她们就不怕其他人寻仇?再说难听点,就是夫人还有钱,才更要布设人手看家护院,以免乡里县内的其他人来趁火打劫。”
护东卫征粮征空了十四个县,秋收的粮食都要拿去喂战马,眼看冬天就快到了,平头百姓该怎么活?人都要饿死的时候,哪还管什么礼仪道德。岜州府年年闹匪患,有一半原因就是良民穷户都活不下去了,既然早晚都要死,那不如抢了别人再死!
尤风雨道:“罗姐儿还说娘子不爱画画呢,她的话可不能全信。”
“的确,她们的话都不能全信。”代晓月把帕子收回来,想丢掉,又舍不得,“你怀疑得没错,不只是护院,这南宫家处处都透着怪异。我最摸不清一件事。”
柳今一问:“哪件?”
“夫人的态度。”代晓月忍住嫌弃,把皱巴帕子折了几叠,“这事会变成案子,本就是夫人起的头,若不是她将陈书吏告上公堂,南宫小姐就会按难产意外立刻下葬。事后家中遇袭,她反倒像是要息事宁人。”
尤风雨说:“老爷死了,又牵扯到歹人,夫人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害怕也很有可能。”
“今夜以前,我也这么想,”柳今一提起剩下的油纸包,指了指,“那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夫人的来历。尤风雨,你只背狻猊将?她祖父可太厉害了,京中开乐堂作画,认识多少达官贵人,廖娘以前——”
她对上代晓月的目光,强行改口:“廖帅以前想给我们弄个画集,到京中述职的时候提过一嘴,人家连看都不看,只说自己是奉旨作画,专供皇亲,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祖父这样,家里又出过巡抚,在岜州府不说横着走,但也绝不会怕打官司。”
“正是这样。”代晓月一心在案子上,也顾不上冷嘲热讽,“陈书吏能在衙门立足,本就是倚仗南宫家,他碰见夫人责难,为什么还敢反咬小姐偷人?”
尤风雨说:“他不是什么白鹤吗?”
柳今一道:“云中白鹤!”
“反正就那些虚词,说他品行高洁,”尤风雨手一挥,“他万一就是不想活了,要跟夫人论个明白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所以他事后又找人杀了老爷泄愤。”
代晓月说:“你这段话就很矛盾,他若是品行高洁,要跟夫人在公堂理论,就更不该找人杀老爷。”
尤风雨道:“我老爹说人无完人,大伙儿总有见不得人的一面。你们说夫人不怕打官司,那陈书吏一看自己打不赢,不更被逼上绝路?”
柳今一说:“你等等啊,他被逼上什么绝路?夫人要找他算账,结果十里八乡的人心都向着他,这还是你复述的,什么‘哪有女人不生孩子,死了也怪不得别人’。况且县太爷也怪了,居然草草就判了,还各打十大板,一点南宫家的面子也不卖。”
“我们县太爷就是这样,”尤风雨竖起拇指,“我老爹去年被含霜县的县令刁难,他可一点都不给那刘军门留脸。”
柳今一晃着油纸包:“刘滚子心眼比针尖还小,被驳了面子,后面没少给你们县太爷使绊子吧?”
尤风雨说:“没有的事,他也就在些小事上叽歪,平时遇见我们县太爷还是客客气气的。”
柳今一诧异道:“刘滚子转性了?对一个穷知县也这么客气。说起你们县太爷,这差都办了两天了,怎么还没见着他面?”
尤风雨道:“他忙着呢,护东卫要征粮,把各县的县太爷都叫到州府去训话,约摸雪下前能赶回来吧。”
她们扯到寄云县令,柳今一怕跑远了,又拉回来:“要说陈书吏雇凶杀人,这事也不成立。晚上县门落锁,匪盗又不会飞天遁地,冲入南宫家的只可能是县内自己人,所以我刚才会说,夫人这会儿更不该辞退护院——这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吧。”
尤风雨跑前面,倒着走:“我就不明!”
“如果那伙歹人不是陈书吏雇的,那他们冲入南宫家,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一家人,却只抢了东西,单杀老爷,这是第一怪。”代晓月走得不快,这是她想事的习惯,“我们问当夜详细,罗姐儿说有三伙人,其中有一队是飞檐走壁进去的,我原以为这队人应该是藏在陈书吏家的那两个人的同伙儿,他们有身手,说得过去,可是陶婶却说砍杀老爷的凶器是把菜刀,这是第二怪。”
尤风雨说:“狻猊军打仗也有人用菜刀,所以用菜刀做凶器不能算怪。”
“那不一样。”柳今一手指勾着油纸包,晃在路上,语气如常,“狻猊军有人用菜刀,那是因为——”
归心说,因为我用惯了。
“因为用惯了。”柳今一神色淡淡,眉眼藏在夜色里,很模糊,“施姐用陌刀很威风吧,谁不想像她一样威风,可是要做陌刀将太难了,没个三年五年的难以成型。廖帅是想让大家都用上正儿八经的战刀,但是这世上就没有为女人而造的战刀,别说战刀了,就是甲啊护心镜啊,统统都没有,这些东西缴回来,想要上身,就必须改。甲好改,刀很难的,我们又没有铁矿,所以除了砍柴割草用的刀,最趁手的就是菜刀。”
我五岁去做童养媳。归心说,从能够得着案板开始,就用菜刀,菜刀是我姐妹,我闭着眼都知道它该怎么使。以前那家人成天拧我耳朵,骂我做饭难吃,他爷爷的,我真以为自己是个天字号大废物!后来上战场,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的才能不在厨房。归心挂着柳今一的肩膀,把话说完。柳今一,我们出了笼,就是被放入天地间的猛兽,谁也别想把我们再关回去!
“是以——”柳今一拖长音,抬手随意挥了挥,像是在驱赶月光,“狻猊军有人用菜刀很合理,但是那歹人用就很奇怪了啊。”
一言蔽之,如果是县内百姓冒充的歹人,可能用菜刀,但不会飞檐走壁;如果是县外雇来的歹人,可能会飞檐走壁,但不会用菜刀。
尤风雨揪着路边的野草,真要迷糊了:“那这一伙歹人到底是谁。”
“未必是‘一伙’,”代晓月停下,“也可能只有一个。”
尤风雨毛骨悚然:“那婆子丫鬟碰到的是鬼吗?”
“到目前为止,和陈书吏真有深仇大恨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南宫夫人,结果死的是南宫老爷。老爷为什么死?案由说是报复,但即便是报复,陈书吏也应该报复夫人才对。”柳今一也停下,“如果真有一伙人纵火烧宅,追砍老爷,行事如此残忍凶恶,却又不伤及院内无辜,并且在夫人和罗姐儿昏倒后悄然离去,那可真是有鬼了。”
代晓月扶刀:“照陶婶所说,老爷身上只有菜刀砍痕,虽然不能确定就是同一把砍的,但若是有一伙人进来追砍他,都用一模一样的菜刀,那也未免太奇怪了。”
柳今一说:“如果只有一个人,那就不奇怪了。”
代晓月道:“谁会如此恨老爷呢?”
柳今一接着说:“她不仅恨老爷,还能让院里的婆子丫鬟都说一样的话。”
尤风雨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夫夫夫——”
代晓月说:“如果夫人厌恶陈书吏是真,那小姐死了,她除了恨陈书吏,还应该恨的就是老爷,是老爷一意孤行,非要把小姐嫁给陈书吏。”
柳今一叹气:“可是这里还有一点说不通。”
代晓月也在沉思:“她为什么非要隐瞒小姐会作画?”
尤风雨说:“因为没人知道娘子会作画。”
她俩都把目光射向女孩儿,尤风雨背起手,学她老爹的样子踱步:“没人知道啊,我经常去找娘子玩,我都不知道,更不要提别人了。”
“这是岜北吧,”柳今一指向脚下,“小姐会画画算什么错,值得夫人撒谎隐瞒?”
“不止是夫人,”代晓月想到什么似的,又看尤风雨,“小姐自己为什么也从来不提?”
柳今一说:“问得好。要不是有墨画片,我们谁也猜不到她还会画画。”
尤风雨故作老成:“有时候……”
柳今一道:“有时候什么?”
“有时候我老爹不准我像他一样翻墙追人,”尤风雨还背着手,望望天,“我翻一回他骂一回,次数多了,我当然就不告诉他了。我不仅不告诉他,还不告诉别人。别人总会向他告状嘛!”
代晓月说:“是。”
她垂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秋夜凄清,团素似乎要露出一点真心,但很快,她就抬起头,平波无澜地说:“一个人喜欢什么,即使不讲出口,也会从其他地方表露出来。既然南宫小姐会作画,那么与她成婚的陈书吏知道吗?他也是个丹青手。”
“说起来啊,陈书吏家的那个门,”柳今一腾出手,朝地面虚虚拉了一下,“修成了一对野鸡桶的样子对吧?”
代晓月说:“那不是老鸹吗?”
尤风雨道:“什么野鸡老鸹,你们真是的,那是画眉,画眉很喜庆的。”
“是什么都行,”柳今一不拘小节,“当时我还纳闷,为什么要修个方桶,今日又在小姐房里看到个类似的。”
代晓月道:“画桶。”
柳今一说:“没错,应该是画桶。”
“可是昨天没见到那桶里装画,”尤风雨又问,“是画桶怎么了?”
“昨天里面没画,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舅爷早就卖掉了,二是被那两个藏尸的处理掉了。这都不重要,我只是听团素刚才的话,想到一件事。”柳今一歪头,“那地窖到底是陈书吏的还是南宫青的?”
“我就没明白,”尤风雨鼓一鼓腮帮子,“挖那地窖干吗?屯菜?可是里边什么也没有啊。”
代晓月忽然转回身,正对着柳今一:“你,昨天从里面拿了什么出来?”
“你居然还记得,真是好记性。”柳今一在腰上摸了一阵,掏出昨天带上来的册子,“一本天书,里面都是鬼画符。”
代晓月打开册子,她们三个凑在一起看。好在月亮很大,借着月光也能看清。
尤风雨说:“这画的是什么符咒吗?”
柳今一道:“你问对人了。代团素,这画的是什么符咒吗?”
代晓月看了半晌,把册子举起来,又掉了个头。她眉头微蹙,突然说:“你昨天回去自己画了几笔吗?”
“代青天,”柳今一指着那页,“我的字不能这么丑吧。”
代晓月缓缓点头,肯定道:“你刚学写字的时候,也就是这样。”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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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