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方轰轰烈烈地开展大规模土地清丈和人口普查的时候,南下的世家大族们终于也收到了来自北方探子的密信。
“皇上被匈奴人掠走,皇室宗亲与各家留在洛阳的全都葬身火海,唯有七岁太子生还?”谢允听完儿子的话,老态龙钟的脸射出了两道锐光,他喘着气从软塌上坐起来:“把探子叫到我跟前,我要亲自问他。”
“是,父亲。”谢万小心地扶着谢允。自从南下以来,一路车船换乘,再是小心周到,亦难免劳顿颠簸,他父亲身体每况愈下。
光是这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谢允便喘得如破烂的旧风箱一般,呼呼地漏着气,瞧得伺候在侧的谢家小辈心惊胆战。
北方士族的南迁之路,并不平顺。
北方长期以来都是汉人的政治中心,来自北方的官员和家族无论去到那里,天然的就高人一等,奈何时势弄人,动荡的北地逼得他们不得不离乡背井,渡江南下。
他们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没想到到了南方后,迎接他们的,并非锣鼓喧天一派欢欣,而是无处不在的排挤与推拒。
对于北人的到来,南方士族并不欢迎,这些南方士族世代耕耘,才把穷山恶水的南方开发整治成宜居的环境,即使北方士族官威再大,都无法掩盖对方前来占据他们有限的生活资源这一事实,不仅仅是士族抵触,平民也同样抗拒。
然而北方士族人多势众,兵强马壮,聚众而徙,一路浩浩荡荡,声势吓人,沿途南方世家士族不得不捏着鼻子打开城门放其通行,但南下迁徙之途总有终点,而地理环境优越、繁荣富庶的城池便是北方士族的定居之点首选之地。
这么一来,与当地的土豪士绅便产生了剧烈冲突,双方摩擦不断,乡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任北方迁徙之流再是声势压人,终归是远途而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屡屡被占据了地利的南方士族驱赶偷袭。
为此,王家的王向文为缓和南北士族矛盾,提出了一个建议:在南方士族势力较弱之地,安置侨人,曰为:“设侨郡侨县以安置北方流民,皆取旧壤之名,侨立郡县。”
这一建议得到了大部分南迁士族的同意,一时间,南方各州城池附近,多出了许多在北地曾出现过的XX村、XX县、XX州、XX郡。
南方士族敢怒不敢言,南方虽然富庶,但论兵力和财富,是怎么都及不上几代积累的北方士族的,有些心思活络的南方士族,主动与南下北方士族接触,来个强强联合,趁此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两者关系结盟的最佳证明,莫过于政治联姻了。
过去两三个月来,百姓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便是谁谁家与谁谁家结为了姻亲,成婚当日谁家的十里红妆如何壮观,婚宴哪家酒席更为奢华,又有哪些大人们前往观礼喝酒……
在北方烽火不断的几月里,南方那些个富庶城池反而充斥着红色的喜庆气氛,随处可见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人脸上充满着喜悦,流水宴席一家接着一家,竟有了一幅繁华盛世景象。
谢安平纳的妾室里面,有个叫梅夫人的,其父正好是丹阳郡郡守,借助梅家的支持,谢家迅速在南方站稳了脚跟,一举掌控了侨置陈郡,没有了皇室的压制,谢万慢慢开始崭露头角,带着南下的十多万北府军收纳了更多流民,势力进一步壮大,周围二十多个乡县尽在掌握。
而梅夫人的父亲梅笑庸有了谢家人为靠山,大胆地拉拢了一批党羽,在南方官场里青云直上,风头一时无二,引得阿谀奉承者不断,收受财物不计其数,喜得他日日笑口常开,整一个弥勒佛似的,以至于人送外号“笑面虎”。
得益于父亲和岳丈的关系,谢安平近些日子十分活跃,隐隐有了北方士族年轻一代政界之首的趋势,在北府军中亦慢慢有了声望。
一连数月,谢安平多宿在梅夫人院中,当洛阳城破的消息传出之后,他更是夜夜宿在梅夫人那里,不曾踏足过正妻无忧公主的房门了。
等着探子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谢允问起长孙:“安平近日如何?”
谢万将谢安平的表现一一陈述给父亲,谢允听了,很是欣慰:“此子肖我,谢家有后。”
谢万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面上却丝毫不现,依然温顺亲厚的候在谢允身边:“听娘房里的老人说,那红叶夫人快生了。”
“哦?”谢允掀起有些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子流露出了几分惊喜:“可知是男是女?”
谢万摇头:“院里的婆子摸不准,那红叶夫人很是警醒,轻易不容人近身。”他语气有些不悦,“那毕竟是娘院里的老人,还会害她不成!”
谢允倒是笑了笑:“警醒些也好,这样我曾孙才能平安落地。”他想起了一事,“此前让老嬷嬷去查害我谢家子孙之人,可是查着了?”
谢万迟疑了一下,最后摇头:“许是打草惊蛇,那些人缩了起来,一时查不着。近来南下迁徙之事繁忙,儿子倒是忘记追查了。”
这个时候,探子跟着管家走了进来。
谢允父子的注意力顿时就转移到了那人身上。
“我问你,你是亲眼见到太子被援军救出来的吗?”谢允牢牢地盯着探子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十分吓人,像是要吃人的野兽眼睛一般。
探子被他盯着,战战兢兢:“属下亲眼所见!当日我奉沈千奴亲信卢贞命令进到皇宫打扫战场,亲眼见其他士兵从两具尸体里刨出了一个幼童,那幼童身上穿着太子的衣物,为了确认幼童是死是活,我推着木车,借机出了宫门,见到那小孩醒了过来,之后幼童被卢贞带走,去了沈千奴的营帐……属下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夸大成分!若有欺瞒属下不得好死,请大人明鉴!”
谢允听完,喃喃:“可惜,可惜!”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皇室仅剩太子一人生还,还是可惜皇室还剩太子一人生还。
探子继续禀报后续发展:
刘聪率领的军队大败而回,半途遇上从长安率军讨伐匈奴军队的大晟将军淳于定、吕毅等,双方在宜阳决战,淳于定等人败,逃回长安,然经过此役,匈奴更伤元气,回到平城时十不剩三,汉王刘渊穿着白衣服前来迎接。
谢万听到这里,皱起眉头:“刘渊穿着白衣服前来迎接,没有怪罪刘聪等人?”
刘聪等人折损了那么多匈奴主力,刘渊竟然没有发火?也没有问罪?如此反应,实在蹊跷。
探子:“这……属下也奇怪,但是至属下南下为止,未曾探听过问罪的类似消息。”
谢允哼了一声:“刘渊这老匹夫倒是忍得住气,我倒是小看他了。”
谢万不解,谢允却没有解答的意思,问探子:“可有谢统与谢景的消息?”
“谢统大人已……已战死。”探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允的神色,谨慎地道“谢景孙少爷在曹大人去世不久后,便失了踪,我们怀疑与沈千奴有关……”
谢万勃然大怒:“不用说了,必然是那贱奴搞的鬼!当初我们就不该让他去辅佐谢景!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是为窃取兵权谋害了谢景!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害了谢景性命!是我害了谢景性命!”
谢万脸上尽是自责,屋里的其他人人纷纷劝慰:
“怪不得你,谁能料到那沈千奴胆大包天,竟会恩将仇报呢!”
“他连皇宫都敢一把火烧掉,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此人无情无义,罪恶滔天,不可饶恕!”
“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着吧,此人日后必遭天谴!”
“莫让我遇上那孙子!否则我必将他千刀万剐!方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
“……”
众人愤怒难当,同仇敌忾,你一言我一语出言声讨,鼻子重重地喷着气,脸色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极为狰狞,探子不敢继续说话,噤若寒蝉地静立在一旁。
谢允一双眼睛扫过去,众人齐齐噤声,像是瞬间被点了定身术,变脸之快,快速得像是方才的愤怒不存在过一般。
谢允对探子道:“继续。”
探子:“听说,沈千奴有意扶植太子为皇,同时设摄政王辅佐太子处理政事,那摄政王是沈千奴以前的好友,已经落败的宋家第三子宋和锦,他们赶走了留守的各家家仆,把各世家府邸强行占有,王谢两家更是被改造为了新的皇宫……”
沈千奴把举家南迁的世家府邸全部收了回来,最大的王谢两家,隔着一条街道相对而立,占据了整片城东,他把一家改作朝廷办公,一家直接留作起居,两家合起来,占地面积竟是比原来的皇宫还要大一倍。
听完探子的话,屋里众人都陷入了思考。
须臾,谢允冷笑一声,道:“沈千奴辅助太子登基,不外乎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先下手为强,另立皇帝,他的阴谋就无法得逞。管家,把笔墨拿来。万儿,你代我写一封信,送给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殷氏、陈郡袁氏几家,知会一声另立新王的事情。”
谢允先发制人,去信各家,提议让豫州刺史阎鼎与雍州刺史贾疋等人拥立先帝之孙、惠帝侄子司马邺为帝,都于长安。
然而谢允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十一月,前赵刘曜进攻长安,攻陷,掳司马邺,吞并关中地区,却在同年腊月,长安被围,围攻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奴率领的大军,愍帝司马邺出降,大晟王朝终结。
谢家人不得不与各家紧急磋商,谢允被人抬着进了屋子,他已是卧病在床,连说话都吃力,在场各家诸人却无一人敢轻视他。
“北地已彻底被胡人蛮族占领!”谢允潸然泪下,各家诸人闻言,想到近来探子回禀的消息,想到被各族胡寇肆虐的旧地,纷纷痛哭流涕:“回不去了,我等回不去了!”
“我等迁到此地,已有半年有余,北地胡寇虎狼之势,不会止步于黄河之北,我等却依然各自为政,内争不休,一盘散沙!”谢允眼中射出精光,掷地有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
“也是时候,推选一位新君出来了!”
士族王穆凯、王敦等出列:“大晟皇室远房宗室司马智,可担重任!”
其余各家一看,便知王谢两家对帝王人选早有定夺,略一思索,认为有利无害,便也同意。
公元317年,司马智在建康登基,是为南晟元帝。历时五十一年的大晟灭亡,南晟开始。
新王登基后不久,南晟派出使者,护送端和公主北上至洛阳。言是新王爱民如子,不忍百姓遭受战火蹂躏,欲与沈千奴结盟,换取天下太平,为表诚意,特献上其爱慕之女端和公主,使两家结为秦晋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