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滚!没钱来我们醉仙酒楼喝什么酒?!你这个穷鬼!”熊腰虎背的壮汉们用力地将一个瘦弱的男子扔到大街上。
男子醉醺醺的,浑身酒气,手脚软绵绵的,走路都走不稳,被人一推,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两滚,四肢在地上摊开,无力地划动几下,爬了半天也爬不起来。
此人与其说是男子,不如说是少年,他的骨架高大,却没有几两肉,骨头架子直棱棱地杵着,衣袖口空荡荡的,像是根穿着衣服的竹竿,光是看着就能把人的眼睛戳伤,胡子拉碴的面孔依稀能看出几分稚嫩,此时此刻的他眼下一片青黑色,脚步虚浮,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显得颓丧而衰败。
“我是谢家的小少爷!我要喝酒,把酒拿来……嗝!你们这些贱民敢对我不敬,我让我伯父杀了你们,我伯父是谢家族长谢万……”
“哈哈哈……这个傻子又在说大话了!”
此时正是白日,怡/红/院没有什么生意。一身艳红花衣的老鸨倚靠在对面廊下的木柱上,闲极无聊地抠着指甲,一边看着对面的热闹,随口问道:“那是何人?”
对面的壮汉们与老鸨相熟,闻言纷纷出口讥笑:“一个满口胡言的骗子!先前还有几个银子,日日跑来我们醉仙楼买醉,从朝到晚,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没有银子了,就死乞白赖,搬出一套谎言大话骗吃骗喝,说自己是什么谢家流落在外的少爷……”
“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周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俺做梦也想成为谢家亲戚,阿猫阿狗也想被抱养在谢家院里,就是可惜谢家人不肯认我们哩……”
“我呸,他要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少爷,我还是谢家德高望重的族老哩!”
“还谢家长辈,谢家若是肯认我,让我做谢家孙子也成哪!”
“若你真成了谢家孙子,失敬失敬!那兄弟我得好好抱你大腿才行……”
“兄弟够上道,谢家肯认我,我一定好好提携各位!”
“哈哈哈……王兄客气,不,是谢兄!”
“贤弟~”
几个打手说着说着,便嬉笑着称兄道弟起来。
不知道他们哪句话刺激到了地上的少年,他忽然爬起来,嘶声力竭地朝着众人嚷道:“你才不肯认,你才不肯认!他们是肯认我的,他们肯认我的!”
“我是谢家三房少爷,是三房嫡出的长子!是谢家老爷子的嫡孙!”
“我不是阿猫阿狗!”
“我是谢景!”
现场众人一惊,没想到他会突然发作,随后人群爆发更大的哄笑声:“痴人说梦话哩!”
“这酒鬼做梦还挺美!”
“俺还是谢家谢安平呢!”
少年吼了一通之后,太阳穴两边的脑子便一抽一抽的疼,不由得又躺回了地上,陷入到了醉生梦死之中,一道冷漠的男人声音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我要杀你?呵,谢景少爷,你太高看自己了,现在的你,根本不配我亲自出手。”
“没有了‘谢’字这个姓,你便什么都不是……”
“我现在是掌兵七万的大将军,而你只是谢家抛弃的棋子,杀你?我可没那么闲。”
“谢家人已经抛弃你了,被谢家抛弃的你,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不信?”
“你回去谢家试试,不就清楚了?”
“你在这里,光吃饭不干活,只会浪费我军粮食,你这个饭桶!”
“出了军营,赶紧给我滚!我上党郡之军不养废物!”
“来人,把他遣送到洛阳!”
“好歹你我共事一场,做到这种地步,我沈千奴已是仁至义尽,若是谢家还肯认你这个废物,你便回谢家做小娃娃喝奶去,日后有自知之明一点,能活久些!”
少年每当想到这个场景,脑子就像要爆开一般,钝钝地胀痛,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嘟囔囔:“我不是废物,我不是废物!我是谢景,我是谢氏宗族主家嫡系三房长子,我会继承家业,我将来会成为大将军……”
“没有了‘谢’字这个姓,你便什么都不是……”
男人冷漠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萦绕不绝,像是地狱里伸出的鬼手,狠狠地把他拉回眼前残酷的现实里。
“不是!”他神色狂乱地挥舞着手掌,仿佛这样就能打破这些时日来的恶咒似的,“我是谢家少爷,我是谢景,我是大将军……”
他双手捂住脸庞,痛哭流涕,似乎这样就可以不需要面对那些他最害怕的事物。
但是他越是这么催眠自己,脑海中,却越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遭遇的种种。
事情就如那个男人说的一样。
当他惊疑不定地在洛阳城门被人放走,发现自己重获自由后,那个时候的他惊喜若狂。他藏在角落里,等押送他的士兵离开后,才满怀高兴地奔回到谢家府邸。
但是到了府门前,他却惊愕地发现,出现在他面前的谢家府邸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不认得他的奴仆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外壳。
“滚滚滚,我们的少爷全都南迁了,你算哪根葱,也敢来冒充谢家少爷?我看你是嫌命长了!给我打!”
一干奴仆围着他拳打脚踢,谢景只能抱着头狼狈窜逃。
他不死心,搞清楚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跟着流民们渡过黄河渡口,去了东南,辗转打听到谢家所在的侨置地,满是期待地敲响了谢家大门。
“哪里来的乞丐?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赶紧滚蛋!”
“什么,你是谢景……哈哈哈,笑死了我,又是一个异想天开来认亲认戚的。”
“冒充我们谢家少爷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告诉你,我们三房少爷早就死了!”
“没死?你就是?真是笑掉我们大牙,我们府里的老爷和其他少爷会咒自家人死吗?”
“休再狡辩!大房老爷只告诉我们一件事,那些个攀炎附势的,通通打出去!”
“你们这些冒牌货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个个,真当我们谢府是慈善堂了!”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密集得像是蜘蛛之网,牢牢地将他笼罩于其中,他无处可逃,更无从阻挡,只能蜷缩在地上,尽量缩成虾米模样,痛苦地承受着加诸在身的木棒拳头。
所有的侥幸和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愤怒。
这些刁奴竟敢毒打主人家,谁给他们的胆子?嫌命长了!等奶奶她们认出自己,他一定要将这些以下犯上的刁奴通通处死!
还有,他们为什么说自己死了?他明明没有死,还是活生生的人,谁造的谣?!有何居心!?
这些刁奴拦着,他进不了府,见不到奶奶和堂兄他们,万一他们一直不出府,他岂不是一直无法与他们相认,永远只能流落在外,像个平民一样任人欺压?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不寒而栗。
一路过来,他见过太多衣衫褴褛的流民,各地官兵任意盘剥,过得艰难又屈辱,毫无尊严,这样活着,比死了还让人难受……
谢景想反抗到底,但是围着他的谢家家丁足足有十多个人,个个都把他往死里打,他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抬头想要辩解一声,嘴角就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嘴巴瞬间便肿胀起来,火辣辣的痛,满口都是血腥味,整个人狼狈地摔落在地,像是只死狗一般被人踩住脑袋,一只脏兮兮的靴子大力践/踏着,将他的所有呼救和不甘全都碾碎。
“安平少爷说了,冒充谢景少爷的,一律打死!”
谢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彻底认命,也放弃了日后蹲守在府邸外面,见到家人出府之后寻隙与他们相认的念头。
他现在已经清晰地认识到,若是他敢再来第二次,家人未见到,他就已经被活活打死在谢家门口之外。
他引以为豪的家人连他的尸体都未曾见过,就单方面宣判了他的死讯,他在谢家各个长辈的心里,就像沈千奴所说的那样,是如此的没有价值。所以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舍弃掉了他。南迁一事他亦从头到尾被蒙蔽在鼓里,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派人通知在前线的他,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跟随家族南下,没人担心留在烽火不断的北地的他会不会因此而受伤,会不会死亡,会不会害怕……他们把他当傻子一样,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傻乎乎地自以为是家族的英雄,在北地担惊受怕,拼命忍耐着思乡之情倔强地强撑着……
是不是从他北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了被家族抛弃的棋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呼吸便窒息,整个胸腔喘不过气,拉着他的心直直地往下堕落。
那个男人没有骗他,从头到尾,他就是一个棋子,没有用之后,被家族弃之如敝履……
甚至,为了不让这样的丑闻被曝光,当他回来的时候,谢家人要将他弄死,把他活生生打死,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谢家三房唯一的嫡子已逝世的事实……
“谢景少爷,谢景少爷,你醒醒……”
朦朦胧胧中,谢景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叫他。
他以为在梦中,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因为只有在梦里,在昔日的锦绣辉煌里,才会有丫鬟奴婢这样温声细语地叫他,柔柔地称他为谢景少爷。
“谢景少爷,你醒醒……”
女声锲而不舍,声音之响亮和清晰,如同就在谢景的耳边一般,真实得仿佛这些时日以来他遭遇的一切是一场噩梦,现在梦快醒了,此时此刻才是真实的世界,他睁开眼睛,依然是那个备受谢家长辈溺爱的谢家三房嫡孙,那个刚刚从太学下课意气风发的小少爷……
谢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眼帘映入一张熟悉的面孔。
“知、知秋?你、你是知秋?”
面前的女子一身素衣,见到谢景醒来,脸上出现了高兴的笑容:“是,我是知秋,原在老夫人院里、后来被谢安平少爷要走去了他院里的知秋——”
“别跟我提谢安平!”谢景突兀地打断知秋的话,稚嫩的脸孔因为愤怒和压抑而扭曲着,眉眼间全是仇恨的阴翳,他记得清清楚楚,让那些奴仆打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往他敬佩有加的堂兄谢安平!
一想到自己以前敬仰的竟是这样虚伪又恶毒的人,他就恶心得想吐:“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
知秋一愣,脸色出现了浓重的困惑和不解,眼瞳深处却缓缓地晕开了笑意:“是,知秋知道了。景少爷,你先前不是在北地带兵打仗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说到这里,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谢景此时的状况,又或许是顾忌谢景的自尊心和面子,不好直接说出来。
谢景却像是个满腔委屈和愤怒的孩子,遇到了肯接受和包容自己的熟人,多日积累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地把这些时日以来遭遇的种种不公对待全盘说出。
说到后面的事情,他猛然停下来,心里涌起了一股恐慌,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知秋是谢家的奴婢,她知道谢家不认自己之后,会不会像那些见风使舵的奴婢一样,狗眼看人低,觉得他不是世家少爷了,就马上翻脸不认人?
但是他当视线移到知秋的脸庞上,发现她听完自己的讲述后,不仅没有像别的奴仆那样鄙视自己,反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轻轻地拍着他的手:“景少爷,委屈你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谢景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知秋看着这样的谢景,伸手轻拥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抚着,脸上的笑容加深,嘴里的语气却充满了慈母般的和善与温柔:“景少爷,这不是你的错,是谢家人不仁。虎毒不食子,你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却丝毫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而且还为了所谓的名声要把你这个‘污点’处理掉,实在是天理不容,罪恶滔天,上天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谢景抹着眼泪:“对,你说的没错,是他们不仁!谢家已经不是以前的谢家了!他们一定会有报应的!”
“现在的谢家,就是一个龙潭虎穴,就是一个吃人的怪物,你能逃脱他们的追杀,那就是上天眷顾,老天爷也看不过谢家的所作所为!他们让你这么痛苦,奴婢我实在感到心痛,谢家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就该怎么报复回去,谢家不仁,就别怪你不义! ”
谢景听着她的话,浑身热血沸腾,这些时日遭受的侮辱和仇恨又一一闪过眼前,他眼中流露着跃跃欲试和踟蹰:“我能做到吗?”
他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谢家却是江南地区的庞然大物,他在有生之年,能与世家平起平坐吗?
知秋语气肯定:“别的人我不敢说,但是景少爷你一定行!古有陈胜吴广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我看来,景少爷比陈胜吴广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强多了!他们能做到的,你绝对能!没有门第庇佑,景少爷您也是王侯将相的种!如今正是乱世,乱世出英雄,景少爷,你就让谢家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天横贵胄,谁才是上天之子!”
谢景心中埋藏已久的英雄梦想在知秋的一席话激励下,再度复燃,斗志裹夹着仇恨熊熊燃烧:“你说的对,我才是真正的天横贵胄!我要让谢家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通通跪在我的脚下忏悔,哭着对我说,他们当初不该这么对待我,是他们错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要让那个男人知道,没有了“谢”字这个姓,他谢景依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封侯拜相,受万人敬畏,他要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轻视他、小看他!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谢景,我是侯景!”
其实谢家人不认谢景的理由是有点牵强的,但是又是合理的,我在前面有写伏笔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切都是沈千奴设的局来着,就是谢景失踪的消息一传来不久,就有一堆人冒充谢景到谢家认亲戚,搅得谢家人不胜其扰,他们一开始其实对于谢景的生死是抱有期待的。
其实很多事情上沈千奴都有设局,就是不知道大家发没发现了,因为现实生活的很是事情,如何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一般很少会朝着我们所想的去发展的。
沈千奴和知秋两人是有区别的
沈千奴虽然从小因为家世遭到许多不平等对待,但这种没有太多特权但有上升通道的情况同样促使他努力拼搏,以实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他始终是在世家(虽然这个世家不咋入流)长大,要学习许多诸如君子六艺之类的东西,世家大族的阴私毕竟都是在私底下进行,沈千奴少年时就去参了军,反而没有遭受多少侵蚀,所以他骨子里其实是有着身为一个贵族该有的风骨骄傲以及实力为尊的这种心态的。
但是知秋她自小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受训,后来又进入尔虞我诈的世家,见过许许多多表面光鲜亮丽背后的阴私,可以说,她的成长过程是伴随着各种见不到光的阴谋诡计的,见过太多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以及女人群里的各种怀柔手段,可以说,她其实是没有多少道德感的。因此这两人在处事方式和性格上有很大不同。至于这两人本性如何,这个就见仁见智了。
解释下谢景为什么要姓侯,尽管这个时候他开始奋起,但他这个时候的见识有限,像他原本的这种身份(谢家三房嫡长子),在世家里,这种身份等级通常年长之后匹配的爵位就是侯爵,所以他决心,即使没有了原来的身份,他也能奋斗到最高位置(侯爵)。
不过侯景在历史上是确有其人的,谢景这个人物是参考他的经历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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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