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第8章 第 8 章

余枫还是答应了谢青云的邀约，说来好笑，谢青云在那一刻，竟然觉得余枫好像是登上望乡台的苏武，而自己则是登台不得拜的李陵。

谢青云啊谢青云，那一搭已不是你的家乡了。不该唱李陵的，他想，可他却也不得不“劝君了却冤家债”。

“我，其实没想到你能来……”谢青云看着对面的余枫，抬起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谈话在酒店的茶室里。余枫喜欢喝茶，咖啡喝得要少一些。谢青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没少陪着余枫一起喝茶，尽管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无论是咖啡还是茶，谢青云其实都很难入口，他讨厌一切苦的东西，却又十分能吃苦。离开余枫后，他遇到的贵人里也有喜欢喝茶的，谢青云也就苦练了一手好茶艺。

“我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红茶……这茶是我自己的带的，看看和不和你的口味。”谢青云递出一只小小的杯子，对余枫说道。

余枫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随后不等谢青云慢条斯理地倒茶，自己拎过茶壶，又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干，咂了一口，对谢青云说：“嘿，你要说当年，可就没意思了……”

余枫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没有瞥谢青云哪怕一眼，但即便不看对面的人，余枫依然知道，对方此时只怕是尴尬的。而谢青云也确实如此，不知该如何接余枫的话。

“更何况，莫说当年，就是现在，我什么时候用过这么雅致的茶具？”余枫笑笑，摸出一支烟，又想起来这里禁烟，只好将烟卷夹在指尖转着玩。“你心里，想的是谁？”

望着余枫调笑的嘴角，谢青云更尴尬了，他终于记起来余枫喝茶的一些往事，她爱喝茶不假，却只是嫌白水没滋味，不得不泡点什么。她喝红茶是比其他茶叶多，也只是因为她的经纪人董兰词老家是盛产红茶的地方，每年都会给余枫送茶叶，在余枫看来，泡茶还是泡胖大海喝起来都无甚差别。至于茶具，余枫除了带出门的不锈钢保温杯，最常用的，其实是一只搪瓷茶缸。

茶，对余枫来说，谈不上品，只是解渴罢了。

谢青云尴尬地笑了笑，说，“的确，当年太久远，你我都记不清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余枫搭在桌子上的手，却又一瞬间收回，落在了自己一侧的桌边。

“你现在好吗？”谢青云问。

“当然。”余枫答。

谢青云苦笑，他太熟悉余枫说话的风格，一句“当然”，是当然过得好呢，还是当然过得不好呢？谢青云不知道，只知道，余枫大概很不想搭理自己。

“我这次来这个节目，其实就是想见见你……”谢青云看着余枫的眼睛，平静地掩盖着内心的期待与惶恐。

“我以为是韩总看上了这个节目的曝光度，才让你来。”余枫瞟了谢青云一眼，直白地回道。

这是谢青云今天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及韩沁怡，尽管他心里清楚，他傍上韩总这件事不是秘密，却仍然在被人提起时有一种危险的羞耻感，这和与余枫在一起时那种羞耻是不同的。谢青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说道：“当然，韩总确实有她的考虑，但我也是真的想见你。”

余枫依然笑着，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以为这两年我挺红的，你想见我岂不是随处可见？当然，我想见你，也是一样。”余枫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她不怎么讲究茶桌酒桌上那一套，举起了杯子虚虚地向谢青云比了一下，“恭喜你，弟弟，你红了。”

谢青云开始头疼，又有些难言的微妙情绪，他觉得余枫是怨他的，这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好像赘婿终于熬死了公婆，改回了姓氏。

只是他已经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余枫明里暗里怼他让他有了丝丝底气，可是他毕竟亏欠过余枫，那一丝底气还不足以让他翻身。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但谢青云又不想错过这次难得见到余枫的机会。他摩挲着茶杯，蹩脚地找了个话题：“你确实挺常见的，这几年，只要是当红的男星，都会和你组cp。”

余枫有些意外这个谈话的角度，抬起眼看了谢青云一眼，只听谢青云接着说：“小枫，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观众缘这种东西，求是求不来的。”

谢青云像是打开了某种可以聊下去的开关，“男明星和你组cp不会生气，女明星也不会因此嫉妒，就算是男明星的女友粉，也只会高兴哥哥和你组了cp。”他将身体向后靠了靠，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向了余枫，“小枫，你知道吗，你让观众觉得安心，他们自然放心让哥哥和你组cp，这是别人求不来的。”

余枫笑了，问：“还有呢？”

谢青云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有”，但他与余枫今天的会面，到了这里，已经颇有一些“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的味道。于是，他思索了一下说：“网上不总是找什么女性标杆？”谢青云说到这里，面露一分不屑，随后又九分真诚地看着余枫的脸，说道：“我想，没人会讨厌你，或者你就是她们的标杆。”

余枫听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她还是笑出了声，尽管周围没有人，谢青云还是很怕这一声笑，怕笑声惊到什么，既怕人认出他们，又怕这种怪异的尴尬的氛围。

余枫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她终于知道谢青云今天到底想做什么了。这是一场谢青云的衣锦还乡，不仅仅是名望地位上的展示，他还要展示自己的成熟风度和见解，简单地说，就是要展示自己的脑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个行业，内娱明星，身上哪里都可以露，唯独不能展露的就是脑子。

余枫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她迫不及待地追问谢青云，“那你觉得，什么是女性标杆？”

谢青云沉吟了一下，笑着说，“事业有成，独立，不靠男人。”

余枫又问：“那你觉得我不靠男人？”谢青云答是。

余枫追问：“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你又觉得我靠的是谁？”

此刻，会面的情况已经和谢青云想得完全不一样，他想掌控两人之间的主动权，却还是被余枫牵着鼻子走。似乎又回到了他和余枫住在一起的时候，余枫教导他的时光。但谢青云心里清楚，今时不同往日，而他们之间也确实再也回不去了。

谢青云喝了一口茶，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他的目光看着远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一样，思索着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你和谁闹出过绯闻……”说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打脸：“我是说，你的人缘好，男人把你当知己，女人却不会把你当情敌。”

说着他低下头思考自己的话里有没有漏洞，又补了一句：“我想大概没人会为难你。你是特殊的，值得尊敬的一种女人。”

余枫一看谢青云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人大概是绞尽脑汁却故作深沉了。她忽然觉得很可笑，这个人是原本就这样呢，还是离开自己后变成了这样，自己都做了富贵鸭，还瞧不上女人，一个小鸭子，谈什么女人的三六九等呢。

余枫笑吟吟地说，“没人为难我？那你猜他们是不敢，还是不愿？”

谢青云又一次愣住，他知道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不愿骚扰，绝不是道德上的高雅，无非就是看不上。毕竟，男人，在骚扰女人这件事情上，永远不会提不起兴趣。

余枫像是会读心术一样，看穿了谢青云，没有等谢青云出声，就先一步回答了他心中的话，“不要觉得什么看不上，男的面对一个异性，只有看得见和看不见。”

“而我，他们刚好看不见。”

她像是玩够了这个游戏一样，往后一仰身体，恢复了之前冷漠又客套的笑容，“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不见我吗？”

“想知道吗？”

余枫探着身子，像要诉说什么秘密一样，凑近了谢青云，对面的谢青云也被这样神秘又带着些紧张的姿势逼迫得一点点靠近，他们两个就像是接头的特务偏偏又不怕被人认出一样，怪异、神秘。

余枫将嘴凑近了谢青云的耳边，她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个女人。”

谢青云诧异万分，他和余枫恋爱的那几年，睡了又睡，对方是男是女，他可太清楚了，毕竟他们不是在演《蝴蝶君》。谢青云不是那位外交官，而余枫也不是那位名伶，尽管她们都站在舞台上。

余枫看着谢青云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笑了，她很乐意为谢青云解惑。谢青云迷茫地望向了她，只见她伸出了那只越来越圆润的小手，勾了勾食指，像一个调皮的即将上演一场恶作剧的孩子。

“你知道，帅哥的粉丝为什么在组cp这件事情上，唯独不会骂我吗？”余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谢青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表情的余枫有一丝危险，他试探地说道：“因为，因为你口碑好？人缘好？”

余枫摇摇头，说，“并不是。”

谢青云笑了，让余枫不要打哑谜。余枫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她说，“是因为安全。”

谢青云笑了，问为什么这样说。

余枫又反问道：“那么你觉得安全是什么意思？”

谢青云看了看余枫的身材，有些尴尬，他其实内心十分清楚，为什么余枫是安全的。因为余枫胖。但他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嘴，清了清嗓子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因为，因为你人品好，大概没有人会把你和潜规则联系在一起。”

话音刚落，谢青云骤然就后悔了。

果然，只听余枫语带笑意地说：“我会不会潜规则，你怎么会不知道？”

那一刻，谢青云汗毛倒竖，一种时刻会裸露于人前的恐惧，一霎时，麻酥酥地从头皮的毛孔流向了四肢百骸，惊得他连尾巴骨都是阴冷麻木的隐隐刺痛。

但余枫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之前的话讲：“安全，是因为我是一个肥婆。”谢青云的嘴唇发干，不知该如何回答。余枫也不需要他回答。

“而肥婆，不需要有性////器////官。”余枫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咔哒”一声点亮了火苗，“也就是说，即便我脱光了衣服，站在他们哥哥面前，也没人会相信哥哥们会睡我。”她在服务员过来提醒她此处禁烟之前，熄灭了火苗，笑意嫣然地看着谢青云。

谢青云尴尬地笑了，他说，即便这样也不能说你不是个女人。余枫也笑了，笑得无害，落在谢青云眼里却是剥皮蚀骨一样的残忍。这一场本应是他向余枫崭露头角的谈话，终归是在谢青云的狼狈里收场，不论是衣锦还乡，还是旧情难忘。

“谈不上吧，咳……”谢青云清了清嗓子，“小枫，你对自己太严苛了。”

余枫笑了，她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格外多，这让她有些感谢这个男的。“或许吧，毕竟没有谁会因此定我的罪。”

“言重了，”谢青云思索了一下，想起来前几天出席活动时背过的词，“这是女性和女性的互相欣赏……”他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女性主义，事实上，他和给他稿子的人谁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因此对着余枫他不敢讲。毕竟在余枫面前，他就像个筛子，时刻会被对方戳穿。

余枫望着谢青云的眼睛，终于明白了“清澈愚蠢”是什么样子，谢青云的眼睛很漂亮，棕色的瞳孔像一汪清泉，照着对面人的身影，的确清澈，也真的愚蠢。

“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为了我和帅哥的拉郎而夸我，并不是在赞美我，而是……”余枫忽然站起了身，拿上自己那只小帆布包背上，“他们为此赞美我，是给他们自己的勋章，用以表彰自己对一个肥婆的宽容和施舍。”

她夸张地对着谢青云像谢幕一样行了一礼，“而我，根本不在乎这个被宽容的肥婆是我，还是其他女人。我所在乎的，只是我，因此站在了人前。”

余枫一边向外走着，一边掏出了那根揉得快散架的烟叼在了唇边。

谢青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快步走向了余枫，拉住了余枫的胳膊。余枫转过身来看向他，等待着他的结束语。

良久，他才问，“小枫，你恨我吗？”

余枫回过头，拿下了嘴边的烟卷，放在鼻尖嗅了嗅，那种加了花香的烟草味令人安心，她没有回答谢青云的问题，而是依旧反问着：

“那天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

余枫望着窗外，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你猜，我赌他们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