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程敬岩一家遭遇空难以后,金骏鸣就再也没喜欢过飞行,即便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即便他即将向美梦成真迈出第一步。他尽可能早地收起遮光板,放眼望去,却已无法分辨下面星星点点的红黄蓝绿,哪个才是机场的位置。
快7点了,估摸着这个时间陈依笙应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了,金骏鸣想起刚刚他非要送自己到登机口的情景。把行李箱递过来之后,陈依笙的视线不停地扫过自己全身最后停在眼睛上,接着又扫过全身然后回到眼睛上,随着眼神的动作,他的胳膊反复抬起又放下,直到登机广播响起,才强行把两手收进夹克口袋里。他脸上的微表情诉说着他希望像别人一样在分别的时候正常拥抱一下,而身体却不得不像个士兵坚守着铁一样的戒律。金骏鸣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陈依笙正在经历的这种艰难,既像责罚异教徒的酷刑,又类似宗教极端主义的苦修。
金骏鸣放下遮光板,叹了口气,让自己沉入黑暗。陈依笙光芒万丈般的出现让他这个普通人被动地被过度照亮了。而事实上他正跟所有人一样,经历着无法抵抗的生老病死,陈依笙根本不需要对他表现出任何敬畏。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陈依笙温柔却克制的脸庞。知错不改离经叛道,不恰恰证明了陈依笙也是个普通人么?既然都是普通人,难道不能仅仅凭着互相欣赏的那部分成为最普通的朋友吗?况且陈依笙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帮了自己那么多。想到这里,金骏鸣为自己在分别的时候没能给陈依笙一个属于朋友间的再正常不过的拥抱感到非常失望。
晚上6点多,飞机在日内瓦落地,赶上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反常的密集降雨周。出机场前金骏鸣照常查看了手机,没有收到水波的任何联系。他给陈依笙发了个落地短信,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做完这些,邮箱里已经有一封新的署名克里斯的邮件在等着了。
一小时后,出租车把金骏鸣带到了新邮件提供的一个地址。这是一家不小的私人疗养院。从规模和进出的车辆档次来看,是个极为奢侈的地方。
金骏鸣走进疗养院,这里晚上也人来人往的,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医院。他穿过大厅到前台的终端器上扫描了邮件里附带的一个邀请码。
“您好金博士。请跟我来。”一个胸前带着圆形32号数字牌的金发碧眼女护士立刻用英语而不是法语邀请金骏鸣跟她进入电梯。
他们进入地下,在地下三层走出电梯。跟外面不同,这里看不到人,四周都是白色,是一条铺着金色地毯的宽阔笔直的超长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接一个的房间,乍看上去跟酒店的设计有些类似。
金骏鸣被带进其中一个房间。房间的过度简约让他大为惊讶。没有窗户的白色房间里,除了天花板上类似无影灯的网状照明设备,只有一个白色的单人沙发和一张白色的移动病床。
“金博士,请稍等。”护士示意了一下沙发,转身出去了。
要是在医院里,这地方可以改成个不错的手术室,金骏鸣边想边看向门口墙上手掌大的一块液晶屏,屏幕上显示有设备在调节室内的温湿度,房间里不仅不冷,甚至比室外多了些暖意,但是他站在这里却不由地想打寒战。他把淋湿的行李箱和西装外套放在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没有信号,最后一条还是自己发给陈依笙的落地短信。
“金博士。”很快有护士推着个移动托盘进来,也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胸前带着圆形15号数字牌,“我叫苏珊。您的状态怎么样?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了。”
移动托盘上托着消毒用具,一次性注射器等东西还有一个边长大约20厘米的立方体银色容器。
“谢谢。我没问题。”金骏鸣攥紧手机塞进西装口袋里。
“好的,我们开始。”苏珊先用虹膜扫描仪确认了金骏鸣的身份,接着拿起银色容器,在侧面点了几下。盒子打开了,里面看上去是个恒温箱,恒温箱中间是个普通的疫苗针剂密封瓶,瓶身上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字母。瓶子里忽蓝忽紫的透明液体在看惯了各种注射剂的金骏鸣眼里是那么的非同寻常。
苏珊消毒完金骏鸣右上臂的一小块地方,取出密封瓶,将里面的液体转移到注射器中,开始了注射。
眼看着针头扎入自己的皮肤,不明液体被推入体内,金骏鸣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抗拒。兴许是太紧张了,他急忙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想起水波,却除了一张怒目圆睁的脸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的瞬间短路比起这满屋子让人窒息的白色还让人恐惧。慌乱之际,他脑子里响起了陈依笙喊他名字的声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停回忆着他们一起的经历,才撑到了注射结束。
“注射之后通常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反应。您在这里休息一小时之后就可以离开了。有什么问题请立即按这个呼叫器。”苏珊收拾好移动托盘,把一个直径5厘米左右的纽扣形白色呼叫器递给金骏鸣。
苏珊走后,金骏鸣忽然感到眼皮沉重,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让他想躺下睡一会。他站起身想朝移动床走过去,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疼,眼前的景物瞬间飞速旋转起来。他无法自控地倒了下去。
“金博士!醒醒!”
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极其微弱变得越来越响,金骏鸣睁开眼,看到了给他注射的苏珊。
“您还好吗?”苏珊询问着,脸上的表情跟她的金发碧眼一样冰冷,“您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什么不按呼叫器?”
金骏鸣抓着沙发扶手勉力坐直了:“我没来得及。”
苏珊的表情更加冷酷了:“我想您清楚实验中您份内的义务。假如您还想继续参与实验,请完全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苏珊拿着一个银色的仪器放在金骏鸣前额和心脏的位置各停留了大约三秒,看了看显示数据:“您的身体不错,耐受力很强。反应高峰期已经过去了。您可以回去了。期待下次合作。”
头疼有所减弱,但并没有完全消失。金骏鸣在苏珊的带领下走出房间,对面一个推着移动病床的护士迎面而来,跟他们擦肩而过。
那张移动病床上用一大张白布蒙着什么东西。金骏鸣一眼看出下面盖着的是个死人。他不禁想到自己陷入昏迷的一个小时,要是那时候没有醒来,是不是也就跟这个人一样被静悄悄地推走了,就此从世间消失。
走出疗养院,雨下得更大了。金骏鸣忍着头疼站在雨里等出租车,不远处一个上年纪的男性白人刚从疗养院走出来,也没有伞,两手挡在头顶步履蹒跚,眼看就要歪倒在雨夜湿滑的路面上。
“你没事吧。”他上前一把搀住对方,用法语问道。
“哦,”男人转过脸来,用意大利语回答,“谢谢,我没事。”
“咦?霍顿博士!”金骏鸣惊讶地发现遇到了熟人,国际医学科学院组织IAMP主席埃隆·霍顿。埃隆是个人高马大的意大利人,六十来岁,金骏鸣参加的很多学术会议都是他主持的。两人在参会时相识,又因为相谈甚欢成了朋友。
埃隆也认出了金骏鸣,极力露出热情的笑容:“哦,骏鸣,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哦,我来度假,顺便到这里探望朋友。您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吗?”金骏鸣说着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埃隆头上替他挡雨。
“哦,是的,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在这里疗养,你知道的,人老了,很多麻烦会找上门来。就像我,今天自己开车来的,却开不回去了。唉,日内瓦的雨真让人伤心!”埃隆说完费劲地喘着粗气,似乎这几句话已经把他全身力气都耗光了。
出租车开了过来,埃隆紧紧握住金骏鸣的手,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改用英语说道:“骏鸣,今天能遇见你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明天我就要回意大利了。请原谅我的啰嗦,可我还是想说,你是贵国的医学奇才,是世界的宝贵财富,是最优秀的年轻人,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医学研究本来就困难重重,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你一定不会退缩。我确信这一点。有时间一定来意大利看我,你有我的电话。”
回到酒店,金骏鸣浑身淋透了,忍着头疼冲了个热水澡,头发也无力吹干就瘫倒在床上。已经快半夜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再加上药物的副作用,他肚子饿得睡不着,但一想到食物又想吐,抓起手机看看国内刚好是下班时间,犹豫着要不要给陈依笙打个电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来电,听见小女孩笑嘻嘻的喊着不标准的中文,“骏鸣,我是小米,我在家里,你什么时候回家?Eason太想你了。”
孩子稚嫩纯真的声音像清凉的镇痛剂,金骏鸣突然觉得头疼减轻了很多:“那你想不想我?”
“我当然想你!Cooper也想你!大家都想你!可是现在,我必须把电话给Eason,不然他要哭了。”
小米儿蹩脚又夸张的腔调让金骏鸣忍俊不禁,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喂,骏鸣,”陈依笙一接过电话就道歉,“对不起,她是开玩笑的。”
金骏鸣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她让我感觉好多了。”
陈依笙的声音马上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金骏鸣倒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了,慢吞吞地答道:“淋雨了,可能感冒了。”
“发烧吗?吃药了吗?需不需要去医院?方便视频吗?”陈依笙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
知道陈依笙很担心,但金骏鸣不得不拒绝视频:“不用了,我累了,马上就睡了。”
陈依笙犹豫了一下,没再坚持:“哦,那你好好吃饭,多喝热水,注意保暖,有必要一定要吃药…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金骏鸣睁开眼,打开在线订票,恨不得眨眼就到家,但他还必须得再待一天,把自己休整到不会让陈依笙起疑才行:“嗯,航班信息发过去了。明天我得忙一天,出发前再联系吧。”
陈依笙即刻确认:“哦,收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早点休息吧。晚安…”
“等等,”金骏鸣在陈依笙挂断电话前叫住他,“嗯…我想喝粥…你煮的。”
“好,我去接你的时候带给你。”
陈依笙毫不迟疑的回答激起了金骏鸣心里一阵内疚。他想跟陈依笙说谢谢,却又觉得欠了太多,开不了口。
结束了通话,头又疼起来,金骏鸣只好拿枕头死死压住头,想象着自己正待在家里,来对抗讨厌的副作用。通过电话,他才发觉自己太想家了,不可救药地想念着那个有陈依笙和两个可爱的孩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