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苏母正围着围裙擦桌子,苏父推开门走了进来,直接瘫软在沙发上,精神气都消尽了。
苏父揉揉眉心,挥挥手不想说话。
“咋地了?”苏母擦擦手,递上一杯凉白开。
苏父疲惫地开口道:“以后不用去了。”
苏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问道:“提前退了?”
说完扯扯嘴角勉强一笑:“提前退了也好,反正才差半年时间,咱老两口搁家里好好过日子,不比天天跑学校强,退休工资也不少一分一毫的。”
“甭提了。”苏父苦笑:“能剩一半就不错了。”
苏母瞬间炸毛了,“什么,剩一半,隔壁老王普通老师退休都能拿等工资的退休金,怎么到你这就剩一半了,你还校长呢,凭什么啊!咱去上访,总得讨一个说法。”
苏父猛地一拍茶几,“讨什么讨,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那也不能算了呀,我没退休金,你再少一半,咱们老了靠什么生活,总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舔着脸朝儿子伸手吧。”苏母不依不饶道。
“我们是父母,孩子们赡养我们不是应该的吗?”苏父反倒搞不清苏母的逻辑了。
“可是,苏显赫、苏优宁两白眼狼,显贵压力又大。”苏母为难道:“你是不知道,我在老大家三年多难熬,身体上辛苦是一方面,关键是心里上,五指朝天的感觉忒难受了,那种屈辱,我不想老头子你也尝一遭。”
“养儿防老,我们生他们养他们,吃饭读书结婚买房,那样没掏钱,怎么临老了,赡养父母成奢望强求了呢,没这个说法呀。”
苏父也不是一门心思问孩子要钱,但这段时间过山车般的波折遭遇,让这位教书育人几十载的教师心态失衡,他很想去证明些什么,事业社会上的白眼唾弃令他伤痕累累,他需要来自家庭来自孩子们的肯定,至少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是有价值的。
“不行我去找份工作,现在帮人做家务带孩子挺挣钱的。”苏母期期艾艾地开口,她只是想给苏父个台阶下,其实内心深处十分抗拒帮人做家务带孩子,江州三年是她极其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往,那种蹲在小区绿化里忍泪呜咽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以苏父的大男子主义,怎么会让妻子一大把年纪给别人当保姆赚取生活费,他老苏家丢不起这个人。
“瞎说什么,咱们老两口开销才多大,即便我的退休工资不够,不是还有孩子们呢,怎么会让你年过半百在别人家里讨生活,放心哈。”苏父安慰道。
等第一个月的退休金下来,苏父脸上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两千一百零五块,连平时一个月的绩效都不到。
“太欺负人了,这是把人往死里作践呀,我去找学校领导,不信天底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苏母义愤填膺拧起棉布包拔腿就跑。
“站住!”苏父呵止住了她,“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我们丢人现眼,他们这么糟践你不怕天打雷劈,你刚当校长时学校啥样,现在学校啥样,但凡没瞎都能看见吧,教学楼你跑的,学生你拉的,优质教师另谋高就,是你嘴皮子磨破一家家过去劝的,现在好了,犯了点小错误钱都还回去了,还逮着不依不饶,位置都让出来了还在退休金上动手脚,老苏,太没天理了!”
苏母为苏父不值,作为枕边人她太清楚苏父为了学校付出了多少,说句殚精竭虑绝不为过。
苏父老了许多,仿佛全部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工资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最低社保标准,人家有理有据取消事业编补贴,我能闹什么,万一学校继续追究下去,我不又得进去了。”苏父连苦笑都办不到了。
“咱不是把钱还回去了吗?”苏母不解道,她一直以为这件事翻篇了。
苏父揉揉眉心,声音疲惫无力,“那有这么简单,人放我出来就一态度,嘴闭紧才有好日子过,前段时间是我想拧巴了,这事太大,不是我们这种普通家庭能牵扯进去的,能全身而退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苏父的话吓到苏母,她捂住嘴巴无助道:“那我不闹了,钱少点就少点,老伴你可千万不能在进去了,你不知道没有你我过得什么日子。”
*
苏母拧着菜篮子下楼梯,还没过转角便听到清晰的议论声。
“你知道不?楼上老苏家。”熟悉的女声在苏母耳边响起。
“哪个苏家啊?”
“还能有哪个苏家啊,清高要死拿鼻孔看人的那家啊。”
“他们家怎么了?”另一女声好奇地问道。
“贪.污!偷拿学校公款!上次警察上门我亲眼看见的。”
“前两天我不才看见苏校吗?”
“肯定是走关系弄出来的呀,人可不像我们普通人,关系多着呢,贪.污都被放了出来,这世道简直没天理了。”女声不忿道。
“还有你别叫他苏校了,我听我二叔邻居的三姑的表姐说学校早辞退他了,看他媳妇以后怎么在我们这片耀武扬威,以前我家侄女不是想上三小吗?好家伙我和我哥嫂子大包小包拎过去,人愣是连门都没开。”
“我也是,娘家妹子的小孩想上三小,楼梯道里跟他媳妇打招呼,都没往我那瞟一眼,这家人忒不讲究了,远亲不如近邻呢。”
“所以说啊,活该他家倒霉,装什么清高,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脏呢。”
苏母实在是克制不住了,冲过去怒吼道:“你说谁脏呢?!”
两闲话的路人大妈被突然冲出的苏母吓了一大跳,其中瘦的那位比较怂,往后悄悄退了一步,另外一位胖的可不,掐着腰对着苏母直接刚。
“就说你家了,怎么滴,敢做还不让人说了,嘴长我脸上我愿意咋说就咋说,你管得着吗?你们家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指不定收人多少钱,惹毛我了直接去检察院举报,一揭一个准。”唾沫横飞喷了苏母一脸。
苏母也不是好惹的,仗着校长丈夫这些年这一片谁家不是哄着供着,家里有小孩的指不定哪天就得求上苏家,苏母可真没受过邻居这等闲气。
愤怒交加之下,苏母失去理智冲着胖大妈直愣愣地冲了过去,胖大妈也不是吃闲饭的,侧身往旁一躲,咕噜噜,苏母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咯嘣,脑袋撞在扶手处,干净利索地晕了过去。
“死人啦!”尖锐的女声响彻楼道。
*
“让让!让让!让让!”手术车拖着苏母在急诊室里狂奔。
“医生,我媳妇怎么样?”苏父气呼喘喘跟着问道。
“家属在外面等!”
哐当!急诊室的门关上了。
此时,手术室走廊外,跑来一位发丝凌乱满头大汗的女孩,正是苏优宁。
她佝着腰气喘吁吁问道:“妈怎么样?”
苏父怒目而视,责备道:“优宁,你真得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今天多危险吗?要不是邻居帮忙,我一个人连把你妈抬下楼梯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跟你妈有心结,但你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把我们老两口扔家里啊,万一出什么事,你两哥相隔万里,你又不在身边,我跟你妈坐着等死吗,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妈对你有成见,说话不好听,现在看来,说不定她才是明白人。”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妈出事我也很着急,连课都翘了赶过来,但以您和我妈的年纪还没到需要子女二十四小时陪护的地步吧,我也有自己的工作生活,总不能一直围着您跟我妈转呀。”苏优宁拧开一瓶水递给他爸。
苏父一把推开苏优宁的水,哐当一下砸地上,水花四溅。
“不用你假好心。”
“爸,您这不是无理取闹嘛,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可是……”
同为常宁教育系统的一员,苏优宁自然听到苏父的传言,她了解苏父,知道此时此刻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作为儿女的他们,父亲的尊严是他最后的底线,所以苏优宁才选择先避开,没想到这样做也错了。
“闭嘴!”苏父恼羞成怒,“谁跟你说我心情不好,我好着呢。”
“是,是,是,您好着呢。”老小孩老小孩,苏优宁只能哄着。
“你少哄我,跟你说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成,成,您跟我没完,现在可以喝点水了吧,您瞅瞅那汗流得。”苏优宁又递上一瓶水和湿巾。
“哼!”苏父焦急地看着手术室,望眼欲穿,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女儿复杂的眼神。
啪!手术室的灯终于关了。
“医生,我爱人怎么样?”苏父疾步地奔过去。
白大褂医生摘下口罩,答道:“还好送得及时,头部有少量出血但都避开了主要功能区,醒过来定期复查应该就没大事。”
“太好了。”苏父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太感谢您了。”
“人现在在?”苏优宁问道。
“送回病房了,你们家属安排一下,晚上留个人守夜。”
苏优宁苏父面面相觑,“我来吧,女病房,您留在这不方便。”
“那我先回去,帮你妈拿几件衣服。”苏父刚起身,便被才清醒过来的苏母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苏母眼睛都没睁开,拽着苏父的手死活不松手,哼哼道:“老伴。”
苏父叹了口气,对苏优宁说道:“我在这,你回去吧。”
夕阳的余晖透过医院光洁透明的玻璃,打在苏氏夫妇紧紧交握的手上,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安详温馨。
苏优宁第n次觉得自己是苏家的多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