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濯到家的时候,是凌晨。
她拧开门把,门板轻声滑开。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仿真窗户投下幽幽的光线,照出坐在沙发上的轮廓。
白梅就坐在那里。
她面前的茶几上零零碎碎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水杯、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笔记本、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广告宣传单、一只坏了的手机,还有些江月濯根本都不认识的玩意。
听见声音,白梅缓缓抬起头。
“你去哪了?”她问,声音有些嘶哑。
江月濯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你四天没回来了。”白梅接着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我给小鹿打电话,她说你住在她家,我叫你接电话她就岔开话题……呵。我给金老师打,金老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月牙,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我……”江月濯头皮一阵发麻,她完全忘了还有白梅这一茬,“我确实住小鹿家了……”
“别骗我。”白梅平静地说,“我去过,敲门了,里面根本没动静。”
从小到大江月濯都没有这样的体验,她根本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能过这一关……她连和父母相处的时间都很少。
白梅站起来,沙发坐垫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她打开灯,“想好说辞了吗?”
屋里亮堂起来,江月濯这才看清白梅身上穿着一件松垮的T恤,面孔苍白,眼角蔓延出细细的鱼尾纹。她似乎很久没好好休息了,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
“月牙,”白梅说,“你谈恋爱了吗?”
“我……我没有。”江月濯的脑袋又开始出现熟悉的钻疼,“我只是……我只是……”
可是根本没法解释。
她难道要告诉白梅,她这几天去杀了好几个人,烧了外神会的基地,炸了银盾的矿坑吗?
白梅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女儿,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问:“月牙,铃铛去世前一天你就不大正常。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月濯瞬间心脏漏了一拍。
白梅发现她和江月之间的区别了!
“妈……妈妈……”江月濯磕磕绊绊地叫着,“我就是……有点害怕……”
白梅疾步冲过来扶住江月濯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了?”
她身上带着香气,一种糜烂的、长年久月泡在风月场里的堕落的香气。江月濯嗅闻着这味道,痛苦让她不能自控地下滑,“好疼……妈妈……”
白梅惊惶的面孔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与她真正的母亲渐渐重合,江月濯喃喃着,竟然笑了一下。
“妈妈,你来看我了吗?”
白梅的手一顿。
她半扶半抱着自己的女儿,急促地喊她的名字:“月牙?月牙!江月!”
江月濯闭上双眼,而她的额头上,缓缓钻出了两只晶莹剔透的角。
白梅的目光定住了。
.
“是矿物病的症状……”
“如果不加以控制,很快就会彻底异化……”
“……抑制剂……义体的用处不大……”
江月濯的意识似乎在飘荡。
她看到了自己的幼年时候,年轻的爸爸和妈妈牵着她的手,在宽阔的草坪上奔跑。那时候她还很小,小到还不理解什么叫做“警察”。她摔倒了,膝盖破了一块,爸爸把她扶起来,告诉她:“小濯,不要哭,未来的警察要坚强。”
她仰起头,问:“爸爸,什么是警察呀?”
但是父母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草坪变成阴沉的雨林。还年轻的她靠在灰色的石墙下,紧张地联络上线,“黑鹰在招能管理工厂的人,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黑沉沉的天空压下来,暴雨顷刻而至。瀑布般的水流从屋檐砸下,稀释猩红的血。她站在目标的身边,冷漠地看着他们撕碎自己同伴的尸体。
“这些条子,总是学不乖,是吧?”
目标朝她咧开嘴,他身上有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腐臭气。她张开嘴,还没有回答,面前的脸变成了李源的。李源提着一个手锯,朝她挥下来,“该死的羊羔!”
在手锯挥下之前,突然有只手拉住她,在黑暗里狂奔,将李源远远抛在身后。她试着喊那个人的名字:“铃铛?”
铃铛回过头,眼眶黑洞洞的,正在往下淌血。她的胸腔被打开了,里面有一团血糊糊的心脏在跳动,她说:“江月濯,地上好冷。你怎么还没给我报完仇啊?”
江月濯霍然睁开眼。
死去之人带来的惊悸感还残留在心上,缓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这是蚁巢六区,她自己的小床上。
窗户上的模拟场景还是森林,逼真的阳光如同真的透过树枝一样,斑驳地落在她脸上,似乎还带着温度。江月濯扭开脸,看见白梅坐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
昏迷前仿佛有东西要钻出身体的痛苦已经基本消失了,左臂上有一点刺痛。她捋起袖子,看见大臂上有个针孔。
“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给你打了抑制剂。”白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她疲惫地站起来,给江月濯端来一杯水,“月牙,你知道你感染了矿物病吗?”
沉默片刻,江月濯点点头。
“我想也是。”白梅的脸上不见意外。她看着江月濯喝完水,接过水杯放在桌子上,“唐大夫说你可能是幻想型矿物病,搞不好是Ⅷ或者IX级,我想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
“我不能去医院。”江月濯说,但没解释为什么。
白梅也没有问。她盯着那个喝光了水的水杯看了一会,问:“还疼吗?”
其实还是有点痛,但江月濯回答:“不疼了。”
白梅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条项链给她,是平安扣,深绿色,不是很好的玉,一点也不通透,还夹杂着棉絮般的杂质,上面缠绕着一条简陋的红绳。白梅说:“我找到了你小时候的平安扣,戴着吧,能保平安。”
江月濯迟疑着接了过来。
她看见白梅换了一身衣服,昏过去前的素颜也变成了浓妆,领口没能完全掩住的脖颈上有一圈淤青。江月濯忽然意识到了所谓的抑制剂是怎么来的,是啊,那么贵的东西,白梅怎么买得起?
可她又凭什么让白梅这么付出?
江月濯单手捂住脸,“妈妈,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白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月牙长大了。”
她已经不再年轻,只能用浓妆艳抹掩藏日渐衰老的皮相。在兰金B区,并没有几个可以挑选的工作,她还算是幸运的,因为这一片还有唐本煜在庇护着她们。她曾见过城市另一端的同行,她们都年轻,稚嫩,熟练地讨好客人,因为根本没几个人能活到长大,她们早早地死于疾病或不为人知的地方,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这些白梅都没有说。面对着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她很难用客观的目光来注视她。于是她站起身,“都下午了,我去休息一会,你自己找点东西吃吧。”
江月濯点点头,目视着她走进卧室,关上门。
在床上躺了一会,日光渐渐西斜。江月濯起来,从冰箱里翻出袋营养剂喝了。
营养剂不算好喝,也不难喝,口感像是熬得比较稀的粥。她扔掉营养剂袋子,看见银盾的通讯仪放在茶几上。
江月濯拿起通讯仪,“月读,你在吗?”
“我一直都在,江女士。”月读回答,“但是您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我矿物病犯了。”江月濯坐进沙发,“倒是你,还好吗?”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江女士。”月读说,“AI并没有好与不好的区别,也许只要月读还能工作,那就是‘好’。”
“我感觉小银比你更像人。”江月濯仰起头,让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她是有什么奇遇吗?”
“我不知道。”月读回答,“从诞生的那一刻起,179号就称呼我为‘哥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月读这个名字是她给你起的,还是银盾给你起的?”
“是银盾。准确来说,是将我制造出的银盾工程师,拉迪亚·林赛女士。”月读说,“根据大和的神话传说,她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那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的程序里没有喜欢与否。”月读停顿几秒,“不过,如果您高兴的话,也许我可以更换一个名字。”
“哈,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人类的感情,月读。”江月濯叹了口气,“不过这可能就是正在学习中的人工智能吧。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新名字?”
“我不知道,也许您会觉得我这个回答有些频繁,但事实如此。”月读的机械音里泛起一丝迷茫,“或许新名字与月亮相关会比较合适,您认为呢?”
“说着不理解小银,到头来还是想与她相关。”江月濯的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好吧,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月亮有很多称呼,比如玉壶、桂魄、飞镜之类的,你可以从这里面选一个。”
“根据您的讲话,搜索到以下内容。”月读说,“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苏轼,《念奴娇》,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李白,《渡荆门送别》,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行了行了!”江月濯头痛地捂住耳朵,“我才刚好,不想听见你念叨!干脆你就叫飞镜好了!”
“好的,从此以后,我更名为飞镜。”飞镜说,“感谢您的帮助。”
江月濯瘫倒在沙发背上,下巴扬起,“我真不想给你提供这样的帮助……”
“容我提醒您,”飞镜说,“有人来访。”
话音未落,房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