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飒雪原的东南角,有一山名为散星。
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在那暖意时节,漫山的涓涓溪流一到晚上便会揽夜入怀,水映星子点点,恍若俯身便可拾捡。而到了冬日,无边素雪随风轻扬,日光之下亦如碎星落凡。
而岚隐冥阵就在散星山深处。
远远地,萧尘就闻到风中散入些岚隐香,那香气本是清淡,但不知为何却能飘得很远。他深吸一口,同五年前一样的冷香令他心神一清,刚刚强行开界的钝痛也跟着散了些许。
果真是神赐的魂树。
远处的枝丫间已隐隐能窥得一些岚隐颜色,萧尘将风烈催得更快,绕过一片山石,就见一抹暖色山岚在这冷白萧索的冬日里漫开。
但和暖色一并而来的还有揉在寒风里的血腥味。
萧尘将风烈回印,拈出一缕魂念让魂鸦把消息带回楼,而后抽出苍风,飞身掠去。
不多时,几十个人影就映入萧尘眼帘,而他们所控的术法萧尘再熟悉不过,正是炎璃华。
因逢楼内大试,外加凌锋未能来此巡查,所以眼下只有几十名佩玉修者在此例行巡逻。他们大多还在扶摇一境,平日鲜少实战,很快就被杀倒一片。只有一蓝衣男子还在苦苦挣扎,似一点随时都会被火焰灼尽的海。
萧尘挥刀上前破开火流,就见那人正是何寄洲,此时他已是半身浴血,一面聚雪成龙围住所剩的几个能站着的人,一面纵着破妄向着赤衣人袭去。
但他的七道破妄被那赤色魂火逼得根本无法结成法阵,而他的雪龙也被那些长焰烧得残破不堪。
萧尘当即按下左手银戒中的暗针刺破食指,用血在胡云放的银龙护腕上画下一道符咒,而后喝道:“起!”
只见一道银光落向雪地,雪银龙转眼间从中拔身而出,带起大片雪尘,白色的龙身发出夺目的银光,一股龙威自然散发开来。
它先向何寄洲那边俯冲过去,左支右扫间长尾一卷,先将身陷困阵的众人带到一旁。而后它腾身跃回,随着一声长啸倾吐出一股白色的气焰。
那酷烈至极的冰霜龙息瞬间就将最前的几个赤衣人的身形凝住,他们手中的火焰也登时熄灭。继而,雪银龙摆尾一扫,击起一阵骨裂血迸之声。
在雪银龙救人的同时,萧尘也提刀向那些赤衣人杀去,手中苍风转眼间便在就近几人颈间刮了口子,收了个把人命。
五年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用血和命才能搏出一条生机的少年。
形势瞬时扭转,那细弱男子看向萧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他伸手往腰间布袋里掏去,一把接着一把地将里面细细碎碎的东西扬了个彻底。
这撒的是……纸钱吗?
萧尘微微皱眉,就见一堆黄蒙蒙灰扑扑的物什被他散了漫天,飘飘摇摇地与灰色的天空混在一处,一时竟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今日的风并不烈,但那些纸钱样的东西却忽地剧烈抖动起来,不过几息之间,那些碎片就在半空中化出人形。
他们身体皆为诡异的半透明状,仿佛由阴冷的冬雾凝结成。但不同于祟魔,这些东西面目清晰且男女老少各有不同,唯一相似的是,他们眼中都生着暗紫灵火。
“怎么会有这么多魄儡?”萧尘心里一沉,这才知刚刚那一片片的不是什么纸钱,而是一块块被魄儡寄身的碎人皮。
魄儡这东西第一次出现在晟坤上还是那次大战的时候,当年僇民虽然玄法强大,一套炎璃华将晟坤杀得一片狼藉。但他们人数最多也不过千余,显然不能吞下整个晟坤。
于是他们便开创新法,剥魂留魄、剐皮做器,再以引灵阵点化,做出了这等阴诡的东西。
魄儡无魂,可受纵术者任意调遣,更因无实体,遂很难被斩杀。
而且,或许是因为秘法加持,他们还受纵术者所负的炎璃华影响,可化灵火伤人。
随着大片人皮化为人形,很快,天地间便竖起了一座足以遮天、刻满人脸人身的巨大浮雕。
“去。”
男子睨了萧尘一眼,轻轻令下。
那片浮雕也随之化成浓稠的灰色液体,对着萧尘倾落而下。
偶有它色,那也是一点暗紫,是魄儡眼中的灵火一现。
萧尘只来得及御龙卷风撑开一片空地,将何寄洲等人护在其中。
魄儡见无法突破靠前,便开始倾吐灵焰,才僵持不过一刻就将雪银龙灼得伤痕累累。
这些魄儡和刚刚的脊海生花不同,不存在能一击制敌的阵眼,只能一个一个去杀。
萧尘估摸了一下魂鸦送信的时间,然后对着何寄洲道:“何师兄,待我开界后,雪银龙会护送你们出去,你先带着其他人离开。”
何寄洲的身上已有多处烧伤,手中的破妄和他的眸色一样暗淡,他声音里带着脱力后的颤抖:“没用的,这些东西……你拘不住的。”
“试试才知!”
不待何寄洲回答,萧尘就踏前一步,一魂顺势压在刀锋凝为银色利芒,横刀斩了出去。
这暴虐一刀似是夺来了肆虐在极北之地的风,生生在灰流中剐开一个缺口。
借着这喘息的机会,萧尘迅速放魂结阵,耳边无愧无风自动,数道魂诀自他身上流出,再如散星般散开。
片刻后,所有魄儡都凝定不动。
一旁何寄州也觉得整个魂台似被什么紧紧箍住,直到雪银龙将他卷起,方才回神。
耳边听见萧尘叫他“快走”,他下意识顺着雪银龙的力道向着刚刚破开的缺口冲过去。
一路上灰白的肢体不断从何寄州的视线中掠进掠出,仿若穿过一片尸林。他不敢多看,只忍着那些东西擦过脸时留下的湿冷凉意。
待他再次看到一片灰蓝色天空的时候,那股拢在身上的压迫感也刚好倏然散开,似从海水中拔身上岸。
他觉得有些不对,回头就见魄儡竟再次涌动,而萧尘已来不及从那一线缝隙中脱身,只得再次提刀相对。
苍风在他手中化作残影,一道唳鸣从缝隙中破出,但最终,那一身鸦青还是被整片灰白没得不见了颜色。
魄儡的目标是萧尘,所以只将其他人放在一旁不理。何寄州在原地怔了许久,才看向另一边。
就见那些赤衣人正在继续布阵,和方才巡视时所见到的全然不同,那血色咒纹已经连成一片,如牢牢錾刻在半空中。
但那咒纹样式十分古怪,似乎……并不完整。
“得拦住他们。”何寄州脑中恍惚地想,手心里重新祭出破妄。可还不等他出手,那细弱男子就将身后负着的卷轴抽出,解开绳结,抬手一扬。
长卷凌空铺开,足足三丈有余,上面的东西让何寄州心头一惊,竟是一道道似被枯笔抹下的狰狞血痕。
画上的血痕和空中的血色咒纹渐渐拼凑重合,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复杂古奥的魂阵。
“阵开。”
随着男子的声音轻轻落下,魂阵的血色也开始流动。很快,一个足可吞下十数人的巨大裂口于画卷中央浮现。
而后,仿若血日坠地一般,无数暗红残影从中奔涌而出。
何寄州手一顿,这等画阵他虽从未见过,但其中溢出的东西他却认得,是残魂。
人有天地人三魂,而这残魂就是活取人魂炼制成的凶物。它们因枉死而含怨,因剥夺而有缺,所以自诞生起,唯要做的便是不断吞噬一切遇到的魂,以求弥补。
因此,眼前这个由魂力生成的岚隐冥阵,无疑是他们眼中最好的食料。
眼见着红色的裂口越来越大,残影也越来越多,空气之中泛起了一片泣诉之声。
冥阵的封印也聚魂感应,只见岚隐林间如风激荡而过,如海魂力随之穿阵而出,蓝色纹诀如笔走龙蛇一般汇聚过来。
最近的残魂立刻被灭为青烟,但后面的残魂却浑然不觉,反倒因那蓬勃的魂力而兴奋,更加疯狂地扑上前去。
很快,不用细看也能发现,这冥阵所灭之残魂,与那倾海残魂相较,完全是九牛一毛。
何寄州脸上浮出一丝凄然惨笑,看来今日,这运行了百余年的岚隐冥阵终是要保不住了。
“何人来我凌飒造次!”
一声断喝忽似拨雾般传来,何寄州循声回头,就见说话之人是望霁门主方怀。除他外,来人还有切云门主萧刻,以及跟在这二人后面的,他的父亲踏山门主何覃。
何寄州眼中的欣喜在看见何覃的那一刻顿时一黯,他下意识地理了理已经残破的衣服,似乎是想将他那一身任谁都能一眼看见的伤藏起来。
何覃也看到了何寄洲,他目光先是一颤,然后便露出了烦躁之色,似是在怪这人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但他身形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和方怀冲着那血色画阵飞去。
而与他们同行的萧刻则向着一旁的魄儡飞速掠去。
自收到萧尘的魂鸦起,萧刻就在感应他刻在退邪绫上的魂印,只不过那魂力着实微弱得厉害,叫他心里不住地发沉。
上次退邪魂印微弱至此,还是在五年前萧尘失踪的时候。
好在离岚隐越近那魂印的感应就越强,萧刻顺着追去,发现它竟来自那堆不知从何而来的魄儡中。
他抬手打出一道金光破了过去,这一式力道重如推海,却并不尖锐,只将密集的魄儡拨散开来。
而后,他就看到里面一身狼狈的萧尘。
就见他发丝散落,满脸血污,鸦青色的外袍被烧破了多处,一时竟看不出到底伤得如何。
魄儡并非魂物,所以萧尘的拘魂一道并不完全适用,能压制的不过是纵术者留在上面的一点魂力,更多的时候还是洒血放魂才能勉力相抗。
瞥了眼那沁着血痕的指缝,萧刻眉头微皱,只一举步便来到萧尘面前,抬手轰散了近处的几个魄儡。
萧尘在魄儡中杀得正疯,此刻还来不及回神,看向萧刻的眼神利得吓人。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压过了素来沉定的目色,饶是萧刻见了都是心头一颤。
“萧尘,是我。”
萧刻温声开口,一手化开他的刀势,另一手有些重地压上他额头给他安魂。仅是稍加探查,他就发现萧尘魂台里有多次强行开界的痕迹。
他暗叹一声,渡过一道魂力过去。
待萧尘的魂台重回平静,他才收回手。
“你一会儿只管守好魂台,有我在这儿,你不必勉强。”
说罢萧刻双手结印,一方魂印如日挂天在上空布开,接着就见数道金线如瀑而下,挟着大片咒纹垂挂天幕,将刚刚被他推开的魄儡彻底拢住。
金线越来越密,任那魄儡用多少火焰催逼都不能破开一线,反倒是那些魄儡只要虚虚挨上一点金色,身形就会被化掉一块。
金色流动愈盛,如正大阳光,庄严端仪,一时间竟隐有与日轮争胜之势。
随着萧刻抬手一握,金线倏然收紧,兜成网罗,魄儡被迫困在一处,被金光灼得不断发出嘶嘶之声。
见魄儡已不成威胁,萧刻便赶去方怀何覃那边。
就见方怀和何覃正与破阵的赤衣人交手,饶是那青年男子出手阻拦,他们还是很快就夺了数条赤衣人的性命。
那青年男子见状立刻调来残魂结阵相对,但方怀迅速闪到他身前,抬手祭出一道银色魂印,将那阵法生生击散不说,余下的魂力似重锤一般直击那男子胸腹,逼出他的一口心血。
趁着那男子修整掌阵的空隙,一旁的何覃快速打出五枚魂钉,三枚碎了他的护身法界。余下两枚,一枚灭了他的魂台,一枚穿过他的心口。
主阵之人忽然殒命,就见那画卷上的血色也跟着淡了几分,几息之后,那符咒竟出现了几个断笔之处。
见此情状一直在旁掌阵的妇人细眉一蹙,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等局面。她躲开何覃的一击,伸手抓过一个离得最近的部下,另一手则化出一把短匕。
就见她手携寒光灵巧地在那人胸口处一剖一剜,刀尖一挑,就将那还在噗噗跳的心脏剥了出来。
而后她将那颗心抛入阵中。
红色咒纹似被激起了凶性一般,越发刺目,咒纹中断之处犹如血染,开始缓缓流动。
在众人还为她的狠毒所震惊时,那妇人一面似不顾生死般地退进残魂之中,一面运刀将就近几具尸首的心脏剖出。
她取心之时,全然不分敌友,只要是心脏,那便是她祭阵的魂材。
而更让人悚然的是,她手下的那些赤衣人竟没任何不忿,反倒主动凑到她近前,任她剖心。
接连几个心脏祭入阵,血咒相连,阵法再度布成。
霎时间,无数残魂来如奔流自那裂口泄出,巨大的怨念海啸般地压向岚隐冥阵,如将要将孤崖拍碎的巨浪。
萧刻见状立刻纵起一堵金墙去拦,但在那血浪面前,他的金墙竟脆如金纸,轻轻一触,便如无物般消散。
而这时,岚隐林间也有十八道蓝紫色灵印拖着数丈魂锁破土而出,结成一张咒网,向那红色厉芒兜去。
血海与咒网相撞,炸成一团轰响,恍若开天时分穿云而来的第一道雷。
天地间顿时变作一片混沌,巨大的魂力奔涌四溢,好在萧刻再次纵起金墙挡下了大半威压,才不致让众人被那力量直接掀飞。
隔着金墙,就见那红蓝两道光芒于半空中互相吞噬,好似两刃凝力对峙的冷兵。
但没多时,蓝光就露出了疲态,而红色厉芒却越来越大,残魂如岩浆一般滚动推进,隐有将一切烧融之势。
萧刻觉得不对,他看了眼天色,发现竟已快近正午时分。他心说不妙,当即对方怀何覃二人道:“岚隐冥阵与午时相克,快用魂力护阵!”
想到郗融残魂可能会再度现世,三人皆凝出魂力置于阵中。
一旁萧尘见状也跟着放出一魂,但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忽自他心头闪过。
若今日冥阵被破,或许,他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吧。
他不由心神一恍,而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似钩月之寒芒一般,自那片红蓝中杀出。
就见那红蓝二色先是凝定不动,继而便如受了重击的冰面一般碎裂开来。
一股无匹之力随后冲撞而出,刹那间,天地间唯剩花瓣乱舞,风雪飒飒。
众人都不由得后退自护,但萧尘却察觉到了某种预感的降临,他上前一步,挥起苍风破开眼前的风雪。
视线恢复清明的那刻,就见一女子立于他目光的尽头,素衣披发,纯粹寂然。
霎时间,萧尘感觉耳边的风声都凝定了,除却这人,天地间的一切皆是外物。
等再次感到风吹过时,他听到了胸腔里过快的心跳声。
他想开口,但终因不知道她的名字,喉间只发出一个淡淡的哑音,没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