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萧游的魂力似那夏风一般,眨眼间已吹活了半片莲塘。
魂力所过之处千瓣莲展,满目净绿托清粉,别一般的清透好看。
“这怎么数得过来?”人群中有一人踮起脚估摸了一下,接着叹道,“这等精纯的魂力应该不止是心池境大成了吧,可照这么看,这小萧公子两年前就该有观者的修为了啊。”
玄修一道以修者、观者、思者三等身份划分修为,而每一身份又对应三重境界。
修者有听风、得雨、扶摇三境,观者依次为心池、拈花、执笔三重,而其上的思者,则分为点睛、破画和浮生。
这其中,修者只是如听风般初感灵气,可化出一二魂力如承雨霖,增益自身,直至御魂而飞。
但观者却能以全新的目光修为观看天地,可心如净池一般映照万物本相。相较修者所纳灵气更多,炼化魂力更纯,甚至可以进一步化虚为实,似于水中幻影里拈出真花,可自如运用魂力如同执笔作画。
而这问花试的点花所考验的精纯魂力,正是这观者心池一境修为的门槛。
人群中有一女声应道:“不错,看他控的那双魂狼,虽仍只有形,但那份运化自如,离拈花境的化虚为实也不算远了。虽不知他两年前为何用落水弃试,但能在这等年纪就有这般修为,已是相当了不得了。”
最先开口那人听了朗声一笑:“许师姐你也不必谦虚,你十七岁时点的那十盏莲花,也是这几十年来少有的成绩啊。”
“比不得的。”许清平看着远处的少年摇摇头,“我哪能催开这么多盏莲,这等规模我也只就见他哥哥萧尘做到过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也都不由想起了萧尘那场短暂却让人难忘的问花试。
两年前,那个众人眼中玄窍未开又被开了魂台的废人,先是凭离魂一道,以一魂结网,在月魄湖上随意往来如踏平地。
接着,又借拘魂一阵,反用水灵藤逼退罔像,那一句“这罔像杀不得吧”问得平平淡淡,却让在场之人都感到刃悬于身的寒意。
而那之后,他一魂化雨轻问花,仅是几线细如雨丝的魂力轻点花苞,就似破了某种束缚,引得大片粉面千瓣莲花于倏然间层层绽放。
那场面,就如在极北之地,见了一场南方的莲塘细雨,雨落花开。
只可惜,在那之后萧尘就以三盏莲花请愿,从此入了凌锋。
“他哪能和萧游比?”这时一个声音夹着冷冷的嗤笑传了过来,“他一个凌锋卫,根本算不得凌飒人了。”
许清平闻言微一皱眉:“我说的是修为,你提资格做什么?”
“没资格有修为又有什么用,我不和你争,等一会儿萧游掷完了杯,你就知道什么叫一家的兄弟两样的命喽。”
听了这话一旁人群中忽冒出了一句:“万一他掷出哭杯呢?”
“那就去当凌锋卫呗。”那嗤笑着的声音接着道,“掷筊结果乃是神定,掷了哭杯却不去凌锋,是想被废了魂台不成?”
“行了,你们不能说人点好吗?”最先开口的那人出言打断了这片嘈切,转而道,“快看,小萧公子开始摘花了,开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他打算摘几盏?”
三盏粉面千瓣莲于问花一试本是足够,但那莲花瓣多且娇嫩,在激斗中极易受损。这份难护反倒激起了参试者的好胜之心,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在这问花的数目上较起了劲。
甚至有贪心者,为求数目反误了时间,为赶时间又伤了莲瓣,最后功败垂成。
尤其是这问花试已进行了四日,最外缘的花已经被采尽,这一来去意味着要花更多的时间。
可饶是如此,也未断了萧游那份少年争胜的心思。
就见他将手中纵意收起,瞥了一眼那还剩三指余宽的线香,踏叶采莲。
少年心性自要用最鲜妍的花来配,他看了片刻,才开始动手。
莲叶之上,他倏然来去,采来的花都被随意拢在臂弯里,不似摘花,倒似掠花。
很快岸边众人也数不清他到底采了多少盏,只觉得他身前清粉满怀。待快要拿不下的时候才见他收了手,向着凌飒楼下的点花台而去。
莲塘旁的罔像也随之而动,应是被刚刚萧游那一剑所慑,此时它们不再轻易浮出水面,只以大片水灵藤阻拦。
不愧是这极北之地的湖水,养出来的精怪运起水藤都如朔风带转,去向难测。萧游只觉得念海中似乎织起了一张不断变动的密网,他看了眼那支只余两指的香,决定不再同它们耗了。
萧游一手揽花,一手运起纵意开路,水藤来去无常,他的剑气亦是无往。很快他便杀到细密的藤网中心,收剑捏诀,身后双狼随之重归雾气,在他周身布开,渐渐转为一道风旋。
风如割刃,越刮越烈,萧游青色的身影已不可见。终于,在一道突破了重重压抑的嗡鸣声中,那道风旋陡然于湖面炸开,于岸边的结界上撞出击铁之声。
众人不住惊呼后退,待回神后,就见湖面上除了田田莲叶,楚楚莲开,一片清廓。
再看萧游,人已稳稳地护着莲盏踏上了点花台。
而那炷计时线香,还余一指余宽。
萧游上前几步,对着此次负责大试的霞染门主林铎奉上莲花,声音清朗地道:“切云弟子萧游,请林门主点花。”
林铎是凌飒如今四位门主中最为严格的一位,平日训练本门弟子,再觉满意也不过是微一点头,但此时看着这来日不可限量的少年,也难得露出了笑意。
她接过花,检查确认后方朗声道:“切云弟子萧游通过问花一试,得莲十五盏,记花入册。”
林铎的声音随着魂力传到对岸,众人听了都是一叹。之前得莲最多者为十四盏,萧游手中却是十五盏。
而此次大试的时间并未用尽,也就是说,若刚刚他想要多取,绝非什么难事。
所以,这多的一盏是少年争胜的意气,而只多一盏,则是少年的自信和不贪。
入册之后,林铎将莲花交还给萧游,道:“萧游,来供花掷筊吧。”
自天怜六年起,供花掷筊是通过问花一试的弟子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以诚心奉上的魂花向神问明道途,并在之后的掷筊中接受神的指示。
若掷出圣杯,便可在凌飒继续修行;掷出笑杯,就须重掷;而掷出哭杯,则要终生留在凌锋,去做凌飒长保晟坤太平的刀。
所以有人说,这掷筊才是真正的问花一试。花说得不算,命说得才算。
萧游走上前,将莲盏放在供桌上的花台里,动作间是一派轻柔地惜花之意。
但接下来他并未掷杯,反而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
那是一块无瑕通透的雪魄玉,是凌飒弟子通过摘玉一试时的所得之物,此玉采自月魄湖底,有了它便可以跨过月魄游阵,随时入楼修习。
萧游的手指在微凉的玉身上有些留恋地摩挲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六年前摘得它时所触到的温度。而后他在林铎诧异的目光中将它奉上供台,转身行了一礼,字字昭朗地对林铎道:“弟子萧游愿入凌锋,请赐凌锋魂台刑印。”
听了这话,林铎面色微微一怔。
身为霞染门主二十余年,她自是知道凌飒众弟子对成为凌锋卫是何等态度,“诛尽僇民,锐意凌锋”这八个字的分量已被时间拦腰砍去了大半,又被那风雪之苦磨去了一截。这支在当年晟坤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队伍,如今已经成为凌飒弟子避之不及的去处。
掷出哭杯后痛哭流涕的事早已见怪不怪。故意在问花一试落败,只为不入凌锋的事也早不新鲜。甚至就连她自己门下也有弟子在掷出哭杯后偷偷逃走,最后被强毁魂台,散了修为。
一名修者就算再无天赋,只要留在凌飒至少也能求个百年长生,可一旦入了凌锋,那就是一生风刀霜剑,彻底别了仙途。
毕竟时间是只能向一个方向流的水,在这等有涯之生中,没有几人能够兼顾两全。
虽说凌锋卫可以在六十岁告老归家,但过了精力最盛的年纪,又多了诸多俗事拖累,曾经登阶寻道的意和气,早就在时间的云影里跟着一道散了。
无论心中是否不甘,平庸早已是件不可改的事。
林铎看着萧游的脸,恍惚间想起了两年前的萧尘。
也是在这供桌前,萧尘交出了他用以血代魂换来的雪魄玉,说他自愿请入凌锋。
当时也是由林铎主持点花,她问萧尘这是为何,那人答她说:“我要问的道,不在凌飒。”
如今眼前这少年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所以林铎也问向他:“萧游,你为何要去凌锋?”
少年眉眼坦然,真诚道:“未见天地不是仙,我想去这雪原外,找我的道。”
林铎闻言一怔,然后轻轻笑问:“这便是你想了两年的答案?”
上次问花试,如果说萧尘是参试弟子中最不被看好的那个,那萧游就是最受瞩目的那位,可以说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四岁听风,六岁得雨,九岁便入扶摇一境轻松摘玉入楼的弟子,到底能问得多少盏莲。
可谁知大试当日,这少年竟直接从水云亭步入湖中,泡了一身的水,依规被判作失败。
这等临阵脱逃干脆得令人咋舌,哪怕是怕掷出哭杯的人也会做做样子再被罔像打入湖中。
众人纷纷猜测萧游这到底是为何,胆小、名不副实、怕入凌锋等等碎语,雪片般地压向那不过刚十三岁的少年。
但他却不发一言,只是依照楼规,因藐视大试威严,罚去神堂不知天跪上了三个月。
身为门主,林铎当然看得出萧游早就有了观者的修为,也知道他并非什么逃避之人,却不知他为何忽然放弃。
后来她在神堂问了萧游原因。
但他的回答并不像落水时那么笃定,只是说:“林门主,我还不想什么都没想过,就要把自己的命交给神。”
在神堂里说这样的话,着实是大不敬,但林铎并没有怪他。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少年忽然要把这种沉重的问题想个究竟,但看着少年懵懂又干净的眼,她只道:“那就慢慢想,你的路还长,不要急。”
如今,少年隔着两年时光对她爽然一笑,目色中已然是一片沉定坦荡:“当时还有些糊涂,现在想清楚了,就先来决定自己的命了。”
林铎点点头不再多问,她抬眼望向了楼上站在栏杆旁的萧刻,就见他对她微一颔首。
于是她开口道:“切云弟子萧游准入凌锋,待大试之后,去往风雪崖承印。望日后能牢记凌飒之责,敬天守道,长保晟坤生生不息。”
“凌锋萧游谢林门主教诲,定当谨记。”
说着萧游对着林铎认真行了一礼,然后退回岸边。
林铎刚刚的话已经由魂力传开,一时众人都不解的议论出声。有人叹息他有这等天赋为何放弃大好道途,有人则好奇这切云门主萧刻到底在做什么打算,为什么先后任两个儿子都去了凌锋。
萧游自是能猜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他并不想理会,只是望向南边的散星山。
这趟巡视前萧尘明明答应会赶回来看他的问花试,他素来守诺,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几分忐忑一直不高不低地压在胸口不肯淡开,萧游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为问花一试而紧张,还暗怪自己心性太脆,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想要冲开胸腔中的那股压抑感,但目光里还是不由泛起一丝忧色。
而也就在这时,一只魂鸦刚好飞至凌飒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