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风定雪散,众人方才看清那冥阵边缘竟站着一女子。
她衣着素白,雪色遮面,周身除了那似夜墨发外别无他色,仿佛仅由黑白二色凝成。
一把凛如寒月的刀被她握在手中,刀身不过三指余宽,因较一般的刀长了些许,所以更显纤细。
但这份纤细并未折损这刀的寒意半分,反而似把所有杀意都凝成了一线,就这么远远一见,就觉得有股无尽的凛意刺过霜天雪地直逼目前,刺得人心尖发颤。
显然,刚才那让天地色变的一击就出自那里。
“她是谁?”一片愕然中不知是谁先发出声。
但在场无人能答。
而这时,魄儡再度悄然聚集,众人这才发觉,刚刚萧刻用来拦住魄儡的明煌阵已被激荡的魂力摧散。
女子也向那堆浊物看了过去,卷过道风雪灭了那袭来的灵火,接着足尖一点,飞身折过枝开得正盛的岚隐,手腕翻转间,抄花布阵。
就见那花枝忽地如藤蔓般伸展开,不过几息之间便将那些魄儡兜围在其间。
女子随之催动魂力,岚隐在花枝上大片盛开,身后密林也似有所感召,瞬时飞过万千花瓣。
然后她握着枝条的手一扬,犹如荡开一鞭,就见那些花瓣随之激荡而起,片片飞花竟利如碎刃,轻松穿过成群魄儡,将它们生生剐碎。
不多时,地上只留下一层灰蒙蒙的细碎人皮。
处理完魄儡后,女子又抬眼向赤衣人这边看了过来,目色不紧不慢地掠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妇人身上。
面具之后,她的目光无疑是冷的,但并没有什么逼人的杀意,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倦,似乎是对杀戮和鲜血早就不新鲜。
可就是这么一抹恹恹的倦意,却如石投静湖般,在人心中激起战栗的漪涟。
“你是何人……这阵中不是只有郗融的残魂吗?”那妇人顶住她的目光开口问道,声音里是她根本无法控制的颤抖。
“郗融?他早就身死魂散了。”女子声音冷而沉,就似一场将要落在荒原上的冬雾。
听了这话妇人顿时一怔,恍然间她瞥见了女子手中的刀,目光微微一变。
“胡说,谁不知郗融残魂就在阵中。”她面上装作慌乱,手心里却暗暗凝下一道魂印,话音还未落,就脱手对着女子逼了过去。
竟是一枚专事束魂的咒印。
就见无数根魂链自印中生出,速度之快几乎连风雪都不曾惊扰,不过一息之间便直逼至女子身前,一根接着一根,轻松地穿过她的身体。
但令人意外的是,下一瞬,那白色身影竟在重重魂链中如雾气般消散了,只留下空荡荡的魂链在那凭空交错。
这场面着实太过诡异,妇人不由大惊,正要四下去寻,就见那女子似从虚空中穿过,倏然闪身到她近前。
而让她在意的那把长刀则挟着凛冬北境最深的寒意,悄然悬落在她颈间。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
可不知为何,妇人并没有等来皮肉割开的痛感。那一线寒意只静静悬在那,不进不退,像是在试探她恐惧的底线。
终于,在她快要熬不住时,那把刀在她肩膀上压了一下。
这一下其实很轻,刀身只虚虚地一沉,就仿佛是随意搭过来的一只手,但她只觉得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郗融的七魂当年为我们亲手所剖,他的残魂为我亲自所灭,他的生死,我如何不清楚?”
女子冷倦的声音里带着种特别的耐性,似乎是一种任谁也无法触动的沉寂。
答完妇人刚刚的问题,女子接着道:“我要问些事,你先跪着等。”
听了这话妇人缓缓睁开眼,就见女子抬起那只宛如雪塑、干净得好似从未沾过血污的手,对着前方轻轻勾了勾。
这一勾的力道不会比拨拢一根琴弦重上多少,可妇人却听见她身后响起几声喑哑的低吟。她虽不能回头看见那些人颈间的血痕,但也清楚那是被割喉之人才会发出的声音。
“还是三魂?”女子微微歪头,看着这几具新鲜的尸体开了口。
是个问句,却不像是要等人回答的样子,因为,她再次勾了勾手。
一道细若游丝的魂力荡了过去,就见余下所有的赤衣人身上都爆出一团血雾,不过,这次女子只是齐齐断了他们一臂。
在一片呻吟之声中女子等了片刻,等到确认他们并没有能重新长出一条手臂的能耐后,她才道:“原来都是些璃人。”
那声音淡淡的,有如碎玉细雪,之前的那点疑惑也如出了日头后的晨雾,都散了。
听了这话,众人方才明白,眼前这白衣女子一点点削削抹抹地杀人断臂,为的不过是彻底确认这些人中有没有僇民存在。
当年入侵晟坤的僇民虽看着和人无异,但实则是七魂三魄的魂物,无论身魄遭受了怎样的损毁,只要心魂仍在,就可迅速弥合肉身伤痛。
甚至有魂力高强者,能以无形之魂得有形之不灭。就算真的七魂皆毁,也会留下一副灰蓝色的魂壳,不枯不朽,不腐不灭。
而璃人不同,虽能使用炎璃华,但内里有的,还是人那脆弱的三魂七魄。
所以直接杀来看看,是区分僇民和璃人最快且最实用的方法。
只不过,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说出来是一般,真做出来,就又是另一般了。
众人都不由怔在原地,萧尘更是失神,因为眼前这人和记忆中那个疏离却不失温淡的人,着实相差太远。
那人身上是没有血腥味的。
在一片只能听见风雪声的寂静中,女子重新看向那个跪在她身前的妇人,手中刀锋轻轻一挑,引她抬起头来,然后问道:“两个夺舍之鬼,一些受控璃人,你们是如何炼得这么多魄儡残魂?”
那妇人却看着女子不说话,片刻后忽然咯咯一笑,然后就见她身子剧烈一抖,那一身骨肉就似被抽了魂一般地瘫倒在地上。
她竟将自己的魂生生地散了。
这等邪法让众人都是一震,女子也是眸光一凝,目色中难掩诧异。
而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风铃声。
那声音是自凌飒楼那边传来的。
女子当即望去,不知为何她目色里竟闪过一丝恍惚,如冷原之上骤然降临了一场雾。
“不知风怎会响得这么厉害?”这边何覃听着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铃声,不由发问。
不知风是挂于凌飒楼每一层檐角的魂器,形似风铃,却无铃舌,风吹无声,遂唤不知风。
但一旦有魂力入侵,铃内阵法便会随之运作并发声预警,甚至可以依据魂力远近强弱辨别出具体在哪一层的哪个方位。
但眼下这声音乱作一团,似乎是……整座楼的不知风都在响。
“难道是想夺冽寒玉?”萧刻沉声道。
听了这话,女子转过脸问:“那玉现藏于何处?”
“二十九层,玉境阁。”
见她忽然发问,萧刻一时有些犹豫,但一旁的萧尘却开了口,他话音未落,人已追了过去。
那白衣女子也没有再问什么,只飞身跟上。
此时,凌飒楼中铃声急响,人影乱作一团。
林铎再次确认了楼内一切正常,她也未感觉到有任何陌生魂力,但不知为何,整座楼的不知风仍是响个不停。
她再次望向散星山,刚才从那传来的魂力波动着实叫她心惊,也不知是不是冥阵出了事。正是忧心之时,就见萧尘从岚隐那边飞了过来。
“林门主,冽寒玉可还安全?”
“楼主正在阁内掌阵,那里无须担心。倒是这楼内,一个入侵之人都没有找到,但不知风却响个不停。”
林铎正说着,就见他身后跟过来一个戴着雪色面具的古怪女子,顿时戒备道:“来者何人?”
却见那女子并未入楼,也未答她,反而悬身在檐上的不知风旁,查看起来。
林铎想要再问,萧尘却示意她稍等。
就见那女子查到第三个不知风时,双指一探,竟从中拈出一粒魂石来。
魂石上面闪着幽碧的光,竟是落冥石。
“不是有人入侵,是不知风被做了手脚。”
女子说罢便向后掠开,手中长刀如雾散去,而后她双臂一展,衣袍鼓动间一群冰鸟被她化至身前。
这群冰鸟看上去剔透得近乎水晶一般,莹莹脆弱,但展开的翅羽在日色下又好似刀锋,分毫不让地泛着寒光。
随着女子手指一点,群鸟便从最高处绕着凌飒楼盘旋而下,鸟喙啄过每一层的不知风,将里面藏着的落冥石一颗颗啄落。
不多时,藏在不知风中的魂石都被冰鸟寻出,楼内重归寂静。
林铎从楼上跃身而下,看着这遍地的落冥石,目色凝重且困惑。
凌飒楼绝非什么随意进出之处,要么佩玉,要么授印,否则不要说进楼,就连过月魄湖都是极难。
况且,不知风不会轻易全部作响,魂力在哪一层,哪一层才会响起。但刚刚冰鸟啄铃时,她发现几乎每一层的不知风都被放置了落冥石。
凌飒楼每日都有弟子巡查,不知风也有魂力感应,但即便如此还被人做了这般手脚,光是想想就让人脊背发凉。
而且引动如此多的落冥石,必少不了不小的魂力,可从刚才到现在,不要说引发混乱的人,她连一分多余的魂力都没有发觉。
能控御魂力到这等地步,想来这纵术之人的实力不会在她之下。
林铎俯身拿起一颗落冥石投入魂念,却只能感觉到些许残留的魂丝,细弱得如落了灰的蛛网,根本看不出任何来路。
正想着,她忽然感觉身后传来一道魂力,没有任何威胁,就是有几分非人的古怪。
回头就见是刚刚那女子,她正将近处的几枚落冥石卷入手中,过于冷白的手指自上拂过,竟将里面那残余的几线红色魂丝捻出,然后放入悬停在她身前的冰鸟中。
不过片刻,就见那只本是透明的冰鸟竟泛出了淡淡的红色。
原来这冰鸟是她的魄具,不过,她收这些魂丝是要做什么?
林铎心中生疑,忽然想起她似乎在哪听说过,百年前的那一战里,有些大思者可以用魄具温养别人的魂丝,养好后便能知道是出自何种术法,如果用来养的魂丝足够多,甚至还能找到施术之人。
不过,用魄具养魂绝非易事,实用性也极低,现如今晟坤上几乎没人能用此术了。
思及此,林铎将裁风暗扣在手中,刚要询问女子的来路,就见两个身影忽自楼上御风而下。
最前那人白发白须,和大多善于延年的修者相较,他看上去有些苍老,但那风霜痕迹也为他添了些沉定难移的气质,再让那身帝青色的云纹衣袍一衬,更多了几分渊岳之意,叫人一见恍如望山。
这正是凌飒楼的现任楼主,古望溪。
就见他上前一步,负手打量了一下这正在收魂的白衣女子,而后开口问道:“刀散如雾,凝冰为魄,敢问这位思者,万鬼帅柒白是你何人?”
“万鬼帅……这等称呼竟还有人记得。”女子闻言手一顿,略低的声音里似是落着一道叹息。
然后她将冰鸟拢在肩头,于华楼前转过身来,淡声道:“我就是柒白。”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因为任谁都想不到,那位有着冷月降灾之称的断水刀主,百年前晟坤之战中最利最凶的一把刀,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传说她第一次以魂化界放出万鬼滔天时,鬼雾倾夜而来犹如灾祸现世,而那滚滚墨色浊浊鬼相间,唯她一身白衣不染,凛然皎洁。
那等风姿,只须见过一眼便会明白,何为霜月一色,人鬼共身。
而那如降灾一般布开的鬼雾,在不过一个时辰内,就将僇民以晟坤两万人命布下的残魂大军收割至无痕。
自此,僇民鲜少再以人魂做兵。
也正因此,后世常有人说,若以所杀之人记军功,怕是鲜有人能在她柒白之上。
而若以所救之人记军功,想来这世间也难有人能胜她几分。
不过,作为当年设阵灭神的五位大思者之一,她不是已和郗融同归于尽了吗?
古望溪心里疑惑愈深,刚刚萧刻和他说岚隐冥阵里有一女子破阵而出时,他心里就是一惊。
因为岚隐冥阵这百年间扛过不少风雨,无论是何人用上何等方法它都似水泼不进般地安稳运转。虽不知这次璃人将它破坏到了何等地步,但这女子既能借机破阵,想来她的魂力也只能用惊世才能形容。
而刚刚见到那把长刀和冰魄时,他隐约认出了这两样东西的来路,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想过她真的就是柒白。
毕竟就算再像,也没人会把眼前的活人和一个百年前的死人想做一个。
但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人就是那位万鬼帅。
那种明明与她平视却如同在窥海望渊一般的心惊感,只要稍一深看,就能感觉到一股直卷而上的森然冷意,似乎落入其中,就只能骨碎魂灭。
兵器可以易主,术法可以苦练,但这份生杀之中养出的气势是很难作假的。
“很难相信是吗?”该是看出了他的不信任,古望溪就见柒白似是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岚隐的方向招了招手。
就见散星山那边忽然旋起一团山岚,向着这边逐风跨雪而来,很快,古望溪就认出,那竟是大片的岚隐花瓣。
一片沁人的冷香中,就听她慢慢开口道:“这片岚隐因我而生,受我召唤,我想,它可以为我做证。”
若说刚刚古望溪还有些疑虑,那此时,也是全然是打消殆尽了。
只要对上一战多做些了解,便会知道当年神明虽赐给了晟人们足以封印堕神的花种岚隐,但仍需要他们自己想办法引灵开阵。岚隐冥阵所需魂力之多,世间罕见,而最终被当作阵眼的,就是柒白的这把鬼刀断水寒。
“是我失敬了。”说着古望溪对柒白一拱手道,“凌飒第一百六十八代楼主古望溪,见过柒大人。”
“见过楼主。”柒白也拱手还礼。
虽还有太多疑惑未解,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古望溪接着对她道:“此地非论事之所,柒大人稍后随我至协天殿详谈如何?”
“好。”柒白微一点头,任古望溪去作安排,只去一旁继续收集那些魂丝。
古望溪则拢回思绪,先对萧刻道:“刚刚未说完,冥阵那边情况如何?”
萧刻回道:“此次来破阵的璃人大概有五十余人,现在所活者不过五六,方才赶来前,我已将他们困在原地。还有些受伤弟子也留在那边,需尽快派人带回。”
古望溪想了想,然后对何覃令道:“何覃,你带踏山弟子,将岚隐那边的璃人尽数带回,活的审,死的验,务必详问细查。受伤的弟子须也妥善安置,并让他们详述经过。”
而后,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萧尘,就见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显然是被灵火伤得不轻,他不由皱起眉问:“萧尘,你在魂鸦里说凌锋在落栖山巡视时遇了袭,到底是出了何事?”
“回禀楼主,我们在落栖山的断水崖旁遇上了祟魔,又中了其献祭而成的脊海生花阵。”
脊海生花?古望溪微微一惊,但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是那些璃人不让凌锋赶去岚隐巡阵的手段。
今日楼内大试,岚隐那边巡阵人手远不似往日,外加适逢花开变阵,魂力波动也不同平常,就算有人在附近布阵用符也很难被楼内察觉。
唯有凌锋会在巡视结束时到达岚隐那里增补守卫,所以只要将其拦下,那些璃人就可以任意行事了。
而楼内这边正被不知风扰得一片乱,等能分神察觉,估计也是为时已晚。
只是那些璃人也没料到,萧尘能脱身回楼并用魂鸦报信,而那阵中有的并非郗融残魂,而是本不该在人世的柒白。
理清了其间关联,古望溪接着问:“主阵之人可抓到了?”
萧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道:“主阵之人,是凌锋卫沈书清。”
“凌锋内竟出了叛徒?”古望溪目色当即一沉。
“是,弟子在他身上发现了引阵的符咒。”说着萧尘语气一顿,而后上前对古望溪请令道:“弟子请求负责主审沈书清一事。”
“好,此事交你处理,审出结果直接报我。”古望溪点了下头,接着问,“凌锋伤情如何?”
“全队皆负伤,死者……我来时尚未细数。”
萧尘的声音沉如浸水,古望溪也是一怔,默了片刻才问:“胡云放带他们从哪条路回来?”
“从天念河回凌飒。”
“好。”古望溪点点头,然后对方怀道:“方怀,你派些人带上魂药师速去接应凌锋,再从霞染切云抽调些弟子,楼内三十层以下每层皆须派人戒备,楼外二十里内布人分队巡视,天念城那边多留一些人,若有异状即时报我。”
吩咐完后,古望溪又看向萧尘道:“人押回来需要一些时间,你先去处理好伤口。”
“是,楼主。”萧尘躬身行礼,或许是因为身上的伤,离开时,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慢。
古望溪很快将诸事安排妥当,细想一下应暂无遗漏之处,然后他再次看向柒白,就见她也基本将那些残存的魂丝收到了冰魄中。
他对柒白道:“柒大人,请随我去协天殿。萧刻、林铎,你们也来。”
柒白闻言收回冰魄,随他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