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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力愣了一瞬,随即突然转身,看向时温忍。
那双眼睛混浊发黄,像是灌满了污水的湖泊,混杂着快要干枯的黄绿色,肮脏不堪,深不见底,仿佛暗藏着四处缭绕的水藻,在下一秒就可以轻易地缠住人的脚踝,把他拖进水底,一点点残忍地剥夺他的氧气。
带着笑意、看似平静,但是却闪烁着肉食动物瞄准猎物时兴奋而凶猛的寒光,让时温忍在对上那双眼睛的刹那,浑身寒毛倒竖而起!
心脏在一秒之内重重坠落,时温忍想要转身就跑,却被时力一掌抓住胳膊,牢牢地锢在原地。
他回头,看见自己亲生父亲的脸上逐渐挤出笑容,嘴角咧开。
时温忍仍然维持着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嘴唇紧抿,浑身紧绷,连声线都有些发抖:“……有屁快放,别浪费我的时间。”
他太了解时力了,有事求人无事翻脸,每到这个时候,一定是时力想从他身上讨点什么好处的时候——
而且这个好处多半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时力脸上笑意不减,用力握住时温忍的双手,以一副平时完全不同的样子,缓下语调,像是在哄他:
“什么别人?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们父子俩说说话儿,阿忍,之前是你爹喝醉了发酒疯,打你了,是爹不好,咱俩之后好好过日子,成不?”
“你做梦。”
时温忍一个字都懒得与他多说,手肘一振,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脸上面无表情,目光转向时力身后,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厌恶:
“……里面那个,出来。”
话音落下,一个人缓缓从巷子的角落走出来,那瞬间时温忍呼吸近乎停跳,瞳孔缩到极致!
“哎。”时力谄媚地笑着,“既然你眼尖,我也就不瞒着了,不过你这孩子,说话要有点礼貌啊,这老熟人了,张公子,帮助过咱家,记得吗?”
在看清那个男人的那一刻,时温忍浑身一震,当即僵在原地。
他平时碰上找茬的人,基本都不会表露什么情绪,但这次,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轻轻颤抖。
汗顺脸颊流淌而下。
时温忍几乎是想拔腿就跑,但是脚下仿佛生了针刺,硬生生扎根在地里,刺得他脚底阵阵发麻发痛,也牵制了他转身逃跑的举动。
心跳如同鼓点,越来越快,一种因隐忍而滋生的疼痛渐浓,卡在脖颈,几乎要漫过咽喉。
那不是心动、不是紧张——
是一种被折磨许久后,已经刻进骨血里的本能的恐惧,令人心神俱震。
男人缓缓走近,不同于时力的粗布粗衣,他像从另一个世界的人,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在尽望街这种偏远小城里显得极为割裂的贵气。
他虚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举手投足看起来颇有绅士之风:
“时…温忍?”
下一秒,他轻笑出声,笑意里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腻,语调悠长,不怀好意:
“——好久不见。”
但时温忍貌似并不领情,他的嘴唇发白,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猩红的双目发狠地盯向对面的那个人,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把他的血肉一刀一刀地剜下来!
相反,那男人的笑容愈发明显,他缓缓走到时温忍面前,企图托起时温忍的脸庞,像打量着一只待宰的羔羊,啧啧称赞:
“人长大了,也越来越好看……”
——啪!
时温忍眉头紧皱,少年骨节分明的手锢住男人的手腕,青筋在精瘦的手腕上清晰暴起,他强迫着自己抬头与那人平视,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要把那人的腕骨捏得粉碎再罢休。
时温忍面露凶狠,眼底寒光冽冽:
“不、想、死、就、滚。”
“滚?”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朗声一笑:
“骂脏话可不是好孩子的美德啊——看来时间太久,你也忘得差不多了呢。”
时温忍眼底泛红,声线不稳:
“你再说一遍?”
他已经濒临爆发的极点了,全身神经绷紧到极致,眼底因盛怒而赤红,他仍然在颤抖——只不过此刻,是因为浑身太过用力而产生的生理性发抖。
时温忍向来是听什么都随意而过,被父亲打了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被欺负了可以面无表情地打回去,好像面对一切都淡然自若。
但是这次不行——
这次不行。
时温忍几乎是在那个男人出现的瞬间,就觉得自己周围的场景无限下坠,天地倒转成了噩梦中的模样,无数回忆的碎片冲破时间,如同轰然坠落的碎石砸在他眼前。
——是紧闭的房间、是留着血迹的绳子、是永远关闭的大门,是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黑暗、冰冷、坚硬的墙壁。
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方向感、丢进夜晚森林里的孩童,带着下一秒就要被野兽吞噬的恐惧,在鬼魅魍魉的密林里狂奔,等到体力透支了才发现,这片森林根本没有尽头。
那份痛苦摧毁完身体,又折磨他的心理,他像别人的掌中之物,反复摩擦蹂 | 躏,溃烂如死 | 尸。
每一次上涌的疼,都像一把刀,钻进他的血肉,把他所有神智、所有希望、一点点硬生生地剥开割裂下来。
没有谁想再经历一次,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地方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痛处。
——光是回忆,就可以让时温忍近乎发狂。
每当想起,他身上的血液、心跳都一切骤停。
所有狂怒、痛苦、惧怕盘旋升到时温忍的头顶,少顷,他的最后一点理智被生生挑断,无数情绪如同炮火般炸裂开来,他不顾一切地推开男人,冲时力声嘶力竭地吼:
“你他妈自己不清楚?这钱怎么来的,他配得上好人这个字吗,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你们真的敢,拿着那些钱也不心慌,怎么你不去啊?哦,你嫌弃,真巧,我也嫌恶心,干脆你俩绑一块儿,我看就是垃圾搅屎再合适不过了,你说呢?!”
时温忍伸手,拽住时力的领子,在后者骂声脱口而出的同时,喝住了他的话:
“你到底把不把我当亲儿子?!你这样,我妈不跑才怪!”
在愤怒的同时,时温忍的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心酸:
“——你他妈不做个人,也知道做个爹吧?!啊??!”
“操 | 你 | 妈。”
时力终于不再忍耐,褪了笑容,拧起眉,猝不及防地动手,反身挥拳把时温忍打倒在地,他摁住时温忍的脖子,轻易压下一切反抗,恶声恶气地低吼:“老子没打死你就算尽爹的责任,你他妈是那贱 | 种生的,指望老子对你好眼色?我不怪你喜欢男的你就可以磕头感谢了,哪儿那么挑挑拣拣哔哔赖赖呢??你赚钱又不吃亏,人家先前还特意找人来关照过你,总之你今天必须跟张公子走。”
说罢,时力转头对口中的“张公子”咧开笑,变脸速度极快。
“钱的事……”
男人微笑道:“我懂。”
时力当即就把时温忍按在地上,要动手把他打晕,时温忍几乎是在霎时间由无休止的愤怒转到了无止尽的恐惧,他如同垂死的人,开始拼命挣扎,从钳制中转头,战栗着、红着眼,眼神对上巷尾。
恍惚间,时空被骤然撕裂,时温忍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他也是刚被卖给这个男人,抵抗不成,被时力按着揍了一顿,折磨过后,浑身是伤地走向巷尾,遇见了被他视为一生支柱的少年。
在最绝望的时刻,那个少年好像再次踏着霞光而来,站在高墙之上,和万丈光芒一起,朝他伸出了手。
时温忍双眼迷离,他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高墙上空无人烟。
“路巷……”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露出哀婉祈求的目光。
他被掼在了水泥地上,鲜血和沙砾混杂在一起,血腥味阵阵弥漫,眼前猛地跳出无数黑点,连脑浆都被狠狠震了一震,铺天盖地的眩晕中,时温忍已丧失了对现实和幻想分辨的能力,只能遵循自己最本能的反应:
“路巷,你救救我……!!路巷……路巷!!!”
“路巷……”
他急得眼泪都挤了出来,打在嘴角的伤口上,化作一阵针尖般的刺痛,视野被大片空白占据。
“路巷……”时温忍拖着微微的哭腔,嗓音沙哑,“你救救我好不好,路巷……带我走……”
“救我……”时温忍手指徒劳地攥着水泥地,“求求你路巷……带我走……”
他从殴打中抬起头,双眼通红,嗓音沙哑,嘴唇红肿。
在世界被践踏成碎片时,他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好似有个形似路巷的少年,狂奔到他的身边,朝他伸出手,像是要带他杀出这片重围。
时温忍神色一凛,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撕心裂肺地吼道:“路、路巷!你带我走!我不要回去……路巷,求求你了,带我走!!”
他艰难地伸出手,用力地去抓路巷伸出来的手,但是最后,他伤痕累累的手径直穿过目光所及之处的路巷,狠狠扑了个空,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
“路巷……”时温忍彻底失了神智,只能靠着最后一点恐惧维持清醒,“路巷……你别不要我……”
路巷蹲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时温忍来抓自己,又被毫不留情地摁回了地上。
他此刻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刀,双手僵直在空中,眼神复杂地盯着时温忍——
纠结、挣扎、愤怒、痛苦。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人被伤害,换谁不是心如刀割。
明知自己贸然冲上去,时温忍可能会发现自己并非真人的真相,但路巷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救时温忍的想法超越了一切,他一边徒劳地去掰时力的手,一边试图去捞时温忍,连尾调都在微微发抖,喝道:“时温忍!你先别睡!你别睡!你睁开眼睛看我一下,时温忍!!”
被按着的人还在极力挣脱桎梏,时温忍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他这辈子没发出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卑微恳切到极致的声音:
“路巷,你快来帮帮我!!路巷——!!你为什么不抓着我,路巷,来救我……求你了路巷,不要让我回去!!路——”
那双擒满泪水的眼底蓦地微微一亮。
时温忍原本只是徒劳地抓着空气,忽地,指尖冷不防地传来一阵触感,温热,柔软,带着沁出的汗珠——
——他抓到了路巷的手。
路巷也是一惊,此刻却来不及细想,只是尽自己可能地伸手,两只手指蜷曲,紧紧地勾住时温忍的指关节,大吼道:“时温忍!!你抓紧我!!”
时温忍像溺水中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他靠着最后一点意念,猛地一挣,向前就要去抓路巷的整只手,在两人越离越近,路巷近乎要把他拉出来时——
时温忍突然感觉手上劲道一松,整个人失去重心,猛地栽到了地上,额头撞出鲜血,发出一声闷响。
他立马慌了:“路巷、路巷,你别松——”
时温忍发出最后两个音节断断续续的,紧接着因为用力过度被彻底隔断在了嗓子眼里。
场面太混乱,时力和那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方才的异样,只当时温忍是挣扎出了幻觉,时力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拽住他的头发,把他大半个人生生提了起来,嘲笑道:
“路巷谁啊?你男朋友?谁要来帮你,谁敢来帮你?爹教训儿子还有不长眼的来插手了?”
他一边用力把时温忍的手臂拧到背后,一边对男人赔笑道:
“不好意思,长大了有点难搞。”
张公子微微笑着,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鬼魅:
“不急。有办法让他安静的,用药就行,车在巷后,我去开来,麻烦您了。”
时温忍此刻几乎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别过头,满眼绝望地看着路巷,嘴里混满血迹沙石,脸上被剐蹭了几道,狼狈不堪。
他的眼中失去了聚焦。
紧接着,他清晰地听到,最后一根稻草被镰刀无情斩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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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巷呼吸颤抖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当时放心不下时温忍,犹豫再三,还是跟着时温忍一起出了校门,顾忌时力在身边才没有开口,没想到最后却亲眼看见了时温忍被人硬生生地拖走。
“为什么啊……”他战栗着抬起头,看着两个人合力把时温忍从地上捞起来,往车子的方向拖,想要追上去阻止,但是双脚像是被系了铁块,锁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出一步,“为什么啊?啊?!”
被拖走的少年浑身是血,紧闭双眼,嘴唇惨白,看起来像是已经没了生命。
路巷只是这么长跪着,面向时温忍离去的方向。
等到对面已经扬长而去了,等到原地只剩下尘土和血迹了,等到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都被吞没,黑夜降临了,路巷才有了些动作,不再僵硬地跪着。
他浑身发颤,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只手曾经伸向时温忍,曾经抓住时温忍,也曾经松开时温忍。
“为什么啊……”他徒劳地重复着这句话,喉间带着克制压抑的哽咽,声线被发抖的哭腔拖长,“我明明、我明明——”
“——我明明都抓住他了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怒吼,没有人听到他的怒吼。
弄堂依然炊烟袅袅,妇女依然在没日没夜地干活,孩子依然追着纸飞机跑过长长的弄堂,灯火依然亮起。
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时温忍,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路巷抬头,转身,看向依旧平和的人间。
只可惜奇迹并未降临,只是短暂地拂过了这一对少年爱人。
而时温忍从那天起,也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一般,少年的最后一根傲骨,被硬生生地折成了粉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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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见天光 |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