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73 -
小春顺着闻歆的视线落向窗外片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走上前,关上了半边。
恰逢一阵风吹来,细细密密的雨覆上手背,带起薄薄一层凉意。
“三爷呢?”
闻歆问。
伞面的声音趋近于无,整座城都被雨水泡得发深;
沉钝悄无声息蔓延,随着脚步终止在车旁。
四姨太回身,下人们自觉停步;
画面中,只留两把伞,三个人。
就听一声叹息,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稍一犹豫,四姨太还是走至亓斯攸的伞下,如儿时那般,替他拢了拢披风,
“多谢你。”
说完,退回原位,露出自进入亓府后的这些年间,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光明的未来……”
四姨太说至一半的话,被亓斯攸一声讽刺至极的轻笑打断。
“‘光明’的‘未来’?”
他斜了伞面,扫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事情明明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可亓斯攸的眼前,却只剩黯淡无光的灰白。
如果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那么待这一切走向终章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四姨太抬手阻止了想要开口的亓四,
“老三,你这一辈子,才刚开始,不要被困在原地,向前看,往前走——”
她郑重无比,看着亓斯攸,一字一句,道:
“我是他的人不错,但当初会对你施以援手,同他并无干系。”
见亓斯攸望来,四姨太将他倾斜的伞柄扶正,
“你至少得先相信。”
世人口中的“情”字也好,“爱”字也罢——
总得先相信,才会存在;
总得先相信,才能寻得踪迹。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车窗还是落下。
亓四探出了脑袋,
“弟弟永远站三哥一边。”
他看着亓斯攸肩膀处晕开的雨水,
“三哥,珍重。”
往回走的一路上,那些被暂存在儿时的记忆,段段涌现。
四姨太清醒了一辈子,也身不由己了一辈子;
被她一手带大的亓四,又怎可能会糊涂。
去菱东的差事,并不是亓大帅主动分给亓四的;
原先定下的,另有其人。
至于后来那些被送回陵南,并顺利传进了亓大帅耳朵里的;
那些,也都是亓斯攸想要递出的真假参半。
一次可以是巧合,可这多次的恰到好处,分明就是儿时的再现。
是陪着角落里,那个紧握尖锐,皮肉外翻的他,等待救援的他;
是犹豫不忍,最终还是放下了怀中的亲生儿子,腾出手来抱起他的她。
接连多日的雨水终于见停,屋檐直断下滴滴答答的响。
亓斯攸正跨进院内,顺带开口喊了声“小冬”;
后话在看清不远处的那人后,被硬生生掐断。
阴冷潮湿的天,往日端庄到一丝不苟的亓家大太太,就这么蓬头垢面,背着满身的血,被丢在院子正中央。
听闻动静,她回过头,咬着牙,从地面站起。
一旁的下属见亓斯攸神情不对,战战兢兢上前,磕磕巴巴道:
“她、她、她……她弄没了琳琅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被、被高先生……丢来了这儿,说、说让亓府的主子……还他个公道……”
亓斯攸闭了闭眼,不等他开口,就听身后小冬满头雾水,问道:
“琳琅上哪儿去得的孩子?我记得她还没嫁人啊……这和高大哥有什么关系?还谁公道?”
最后,大太太还是被抬进了屋,趴在地面,翻着眼皮,朝着亓斯攸直“呵呵呵”地笑。
“看来你们,也没那么齐心嘛——”
早在先前,大太太伙同郑思瑶,于高海琛的默许下动手失败后,就一直断着个手臂,被严加看管;
她又哪里来的本事,能对琳琅动手。
而亓斯攸坐上大帅位置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
亓府内的人,一夕之间,死的死,疯的疯;
最后,只剩刚被送走的四姨太母子二人,以及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太太。
那天的高海琛眼见情况不对,是想要直接灭口的;
可最终,还是被亓斯攸的人,将大太太给救了下来。
“你有能耐,就杀了我啊。”
大太太自是不可能认为亓斯攸留她,还能有什么“母子情分”在里头,
“我什么都不可能告诉你的……什么都不可能!”
说完,就开始大笑,
“你这个蠢货,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啊……还能将郑思瑶那种养不熟的狗,当个宝……我看这亓家,很快就要改姓了……哈哈哈哈……”
只是这一使劲,就牵动了满身的伤,折磨得她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又或者,是在哀嚎。
亓斯攸端坐不远处,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听大太太这么说,他摆了摆食指,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说着,又抿了口茶水,
“你就这副模样,苟延残喘着罢。”
他笑,道:
“你看,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都不可以。”
话音落,大太太开始剧烈挣扎,嘴里不停咒骂。
亓斯攸就这么静静听着,直到面前已然疯魔了的女人住了嘴,他才气定神闲地再次开口,
“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走至大太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趴地面的她,
“恨了一辈子,结果——恨错了人。”
从来就没有远房表亲,大太太同亓大帅先前娶的那位夫人,一直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而最开始,那个与亓大帅在街上错身而过的,也是她。
可是,活泼机灵的姐姐更得父母的欢心,连着那早就定了亲的青梅竹马,也帮着姐姐一起算计。
就这样,二人对调了身份,由姐姐嫁进亓家。
大太太恨,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虚与委蛇着周旋在众人之间,等待着一个机会。
所以,哪怕亓大帅先前那位夫人,没有因病早逝,那段因祭祖而产生的偶遇,也一定会发生。
可——
大太太从来,都恨错了人。
又或者说,是恨错了“脸”。
“老东西不让你生,只是因为你没那么像。”
门外,是被雨滴拍散的脚步,
“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我母亲的影子罢了。”
大太太半天说不出话,整个人开始泛出死气沉沉的朽态。
“说起先前那位夫人——据我所知,可不是因为什么‘病’,才走的。”
那个女人不光发现了亓大帅的秘密,更是与别的男子暗中往来;
奇怪的是,亓大帅每每想要往下查去,线索却总能于意想不到的位置,被精准掐断。
一来二去的,亓大帅也不愿在这上头多浪费时间,直接对第一位太太下了手,一了百了。
“老管家为什么会拼了命地往上爬,这原因——你不知道吗?”
无非,就是为了守护前头那位夫人罢了,
“他会不知道你心里的盘算?会这么容易,就被你给算计了去?”
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大太太满眼都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位置;
她只会按着计划去推进,一切都不可能再生变数。
自然,老管家也就放了手,心甘情愿地往陷阱里跳,追那早逝的心上人去。
大太太想要笑,张嘴,却是一大口黑血吐出。
她曾笑郑思瑶费了那么大的力,将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最后皆是虚妄一场——
可到头来,大太太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亓斯攸见状,变了面色,边开口唤人,边快步走至门边。
门开,他毫不意外地,同外头站着的闻歆四目相对。
“将人给我丢去高海琛那里。”
吩咐完,他牵上闻歆,头也不回地离开。
二人对于这些日子的事,都默契得闭口不提。
从这天起,亓斯攸每一日都会出现。
他或是会陪闻歆用个早膳;
或是在入睡前,带着未干的水珠,落在她眉心;
又或者,只这么拥着她,任她数起他胸膛的节拍。
他早早就同她定下了半月后的灯会之约;
可真到了那日,只有脖颈后的刺痛,以及面带愧疚的小春。
来时如何,闻歆已经记不清;
只再睁眼时,惊得她跌摔下床。
眼前的布局,同她吴佳县的屋子,一模一样;
闻歆下意识捂上胸口,大口大口地换着气。
正端药走来的小春见此情形,手中撒落大半;
她快步上前,将闻歆扶起,随后是躲躲闪闪,不敢看人。
“你让他来见我。”
别扭了多日的沉默后,闻歆总算开口,
“他什么打算,让他当面、亲口,来同我说。”
可最终,她也没能等来亓斯攸。
当夜,才清了药效的闻歆,就被提着大包小包的小春和小冬,连拖带拽地上了路。
这里是吴佳县,而正前往的,是当地的一个小渡口。
小冬说,为了掩人耳目,需要辗转几处,才能真正登船。
见这一路不吵不闹,出奇配合的闻歆,小冬小春对视一眼,心里却是越发紧绷。
果不其然,当三人顺着汹涌的人潮,向岸边那艘轮船走去时;
闻歆却突然回身,向后跑去,杀了二人个措手不及。
冷冽的风刮得泪也化作刀,锋利道道。
见小巷深处的确是他,她没有丝毫犹豫,逆流向他奔去。
亓斯攸看着站定几步外,不肯上前,只默默流泪的闻歆;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眼泪点上唇角,苦得满心后悔。
可他不能,也不敢;
他生怕再向前一步,就会牵着她,往回走——
是谁说的,哪怕是死,也要她一同陪葬;
可他又怎会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