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9 -
儿时的闻歆,还没有经历那样一场玄而又玄,也没有被现实残虐地将未来一片片粉碎。
闻歆就是闻歆;
不用仰人鼻息,不是身不由己。
那样纯粹无杂质的日子,也随着耳后那条拱起的疤痕,在高频次的搬家中,被遗忘在了烟雨布落的弄堂内。
那是一道半指长、一指宽的陈年旧痕。
“好丑啊,丑八怪!”
“你肯定是个妖怪——”
“对啊,邻里街坊都在说,只有妖怪才这样,你看你和我们长得都不一样!”
当与众不同的点点滴滴,随着年岁的渐长,开始初露锋芒;
那些看似平和的假象,终还是随着边角细微的裂痕,蔓延出蜘蛛网纹般再难修补的一击即碎。
“不要听他们乱说!”
闻歆想,或许是真的过了很久很久了吧;
久到记忆里的闻淑若,还是那样体面,丝毫不见后来的歇斯底里。
那时,一块块泥巴混合了沙石,砸得满身残破。
“我们闻歆是上天恩赐的‘小星星’啊……”
眼眶湿润,闻淑若抱着才洗净的闻歆,轻缓摇晃,
“每一颗‘星星’都会有专属印记的……这样姆妈才能找到我们歆歆啊……”
熟悉的气味萦绕,层层雾白叠覆的视线内,是被扯出重影的轮廓。
“小时候?”
“是,很明显的陈年旧伤,再加上这一次的……复发了。”
“那……她……以后呢?”
就听医师一声叹息,
“不好说,还得看她转醒后的具体情况。”
纱帐被掀起一角,气味越发浓郁;
床沿一沉,有人握上她冰凉的手。
“就她耳后那道疤的样子来看,当年……伤得可不轻。”
声音自他身后,溢入帐内,
“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小石子沉入湖内,涟漪寂寥;
唯有手下的紧攥,正无声泄露着不显的动荡。
温热干燥的掌心,被烈日的暴晒取而代之;
滑腻的冷汗下,是闻歆抖到险些握不住短刃的手。
尖锐稳稳刺进高海琛的肩胛处,那是他伤得最重的部位,也是在上回珍宝阁的混乱中,中毒一直未好,又频添新伤的地方。
混乱的脚步声在身后骤停。
高海琛爬伏在地,粘稠的鲜红自口中滴挂至地面,染深灰白。
“不杀你,是因为你这样的,‘一了百了’,才是解脱。”
闻歆一语道破高海琛心底那点不可见光的软弱。
“更何况,亓斯攸还用得着你……”
手下使劲,将短刃又推进几分,
“你得活着啊,高海琛……”
闻歆咬牙切齿,道:
“就算一切尘埃落定,你都得活着……行尸走肉地活着……”
起身,拍了拍双膝,裙面却被掌心的锈红染得斑驳,
“你这种人,就该用毕生去赎罪。”
身背血海深仇的并不是、也不止高海琛一人;
那些为了一个公道,也仅是一个公道的她们,将最珍贵的献祭,换取那渺茫的可能——
可只有他;
只有高海琛,轻而易举地就能对不理智、无大局的自我顺从。
一次次做出那些会让众人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决策;
一遍遍去走那些偏斜了的小道——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他心底那些日益扭曲的阴暗。
若说就这么去追溯那药的源头,一开始的闻歆的确不知该从何下手。
但,能在亓斯攸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就将一切完成的,却着实是不多。
不过一次同医师的闲聊;
三两句看似不经意提及的小春身世——
那些试探下,就是真相大白。
回身,是亓斯攸站在几步开外。
一扯耳上纱布,指尖带过面颊,留下血指痕。
单薄的身影,连同不掩病色的脸,一并被晒得半透;
她说:
“我要见蕉月。”
事情并未结束。
邹信康不光背靠棱北,更是与蕉家唯一的女儿扯上了这么一次层关系,这绝非是一刀就能“万事大吉”的。
动不了他,也动不了梁家;
但,中枪昏迷的蕉月,以及那被邹信康紧张到不行的詹素薇,可没那么容易就全身而退。
对外,是棱北虎视眈眈菱东许久,见搅乱局势不成,劫了亓斯攸心爱的姨太太,以作要挟;
对内,是亓四仗着身后陵南而来的支援,冠冕堂皇道:
“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邹信康被亓家这一个两个的毛头小子,气得可不轻,
“亓三那本事,要几分薄面也就算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亓四倒是丝毫不恼,
“话不能这么说啊。”
一拍手,
“你们棱北的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是太阳穴顶着枪口的詹素薇被带了上来,
“等我们陵南的‘家务事’处理好了,人,肯定会给你养得白白胖胖,再送回。”
奈何詹素薇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叫喊,这下只能先将她敲晕,送去更偏远的院子看管。
而蕉月——
小春以帕掩鼻,警惕地留意着周围。
“何必自己亲自来见她呢……疯疯癫癫的,嘴里还尽说些听不懂的话……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惊醒满室美梦。
蕉月神情呆滞,直到看清来人,这才慢慢恢复往日神态,
“怎么?想借机来作威作福?”
只可惜,强装的镇定掩不了多日来积压的焦躁。
小春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屋内,守在门外;
闻歆打量了一圈四周,这才走向被换下的那身喜气洋洋的订婚服。
蕉月第一时间冲上前,
“你到底想干嘛!”
“那日的那双鞋——很别致。”
闻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我很喜欢。”
蕉月面颊抽动,
“亓斯攸爱捡‘破鞋’,连他的女人……”
话音突顿,脸上的扭曲褪去,换蕉月的视线,一遍又一遍扫量过闻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蓦地,她扑上前,死死抓上闻歆双臂,
“怪不得那个女人让我们对你多加留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见挣脱不开,闻歆开口就要唤小春来,
“不对……不对……走向偏离绝非偶然……”
却见蕉月神色逐渐癫狂,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是不是想查清楚……谁拿簪子刺死的你啊?”
隔着轻薄的夏日衣衫,尖长的指甲死命往皮肉钻。
寒意渗入骨血,闻歆如坠冰窟,除了呆呆定在原地,再给不出半分反应。
阴毒的视线如细小的毒蛇,游走全身;
蕉月尖声笑起,转身将那双串有珍珠的小皮鞋抱入怀中。
笑着笑着,她朝闻歆提了提手中的一双鞋,
“想知道哪儿来的吗?”
说完,又弓身狂笑不止,
“去问你心爱的亓三爷啊——”
蕉月亢奋到了极致,
“正好,我也受够了这蠢笨的……那就再会啦——可怜的小闻歆。”
话音刚落,蕉月抱着一双鞋,直直就朝墙面撞去。
听到动静,小春第一时间入内,顾不得眼前这骇人的变故,就见闻歆双目定定,游魂一般向外走去。
无论如何叫喊,闻歆都像是听不见;
眼见人就要走出大门,小春急忙一使眼色,换来守卫冷脸抬手。
无声僵持半晌,闻歆回身,
“小春。”
她笑道:
“有时,简单粗暴的,才最有用——”
视线一转,投向廊下圆柱,
“比如刚才的蕉月,你说对吗?”
待到人顺利出府,闻歆疲倦地闭上眼,
“不要逼我。”
身后的小春这才为难止步,一拍手,赶忙去找亓斯攸。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何处;
待到人声鼎沸远去,只留孤寂的破败小巷。
地大而陌生的菱东,闻歆只当是自己迷了路;
抬眼,唯有一间银饰铺子正敞开大门,似是静候许久。
稍一犹豫,闻歆还是抬步走去。
“请问……”
整洁的铺子内,装修别致,连同陈列的银饰,也是少见的新亮。
“有……”
刚一开口,闻歆就同柜台后探出的小半张脸对上。
“你是谁呀?”
小女童脆生生开口。
“我……好像迷路了……”
勉强挤出了个笑,闻歆问她:
“只有你在吗?”
小女童自柜台后走出,一身素净的嫩绿色小洋装,伴随着轻快的步伐,羊角辫甩起。
“姐姐,你在笑吗?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好难过……”
她走上前,仰起头,顶着一双落满星辰的桃花眼,牵上闻歆两指,
“我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她很厉害哦,都认识的,姐姐你不要害怕。”
“小芙在这里先陪着姐姐。”
为难地挠了挠自己鬓角,小芙绞尽脑汁着搜寻话题,
“姐姐叫什么?”
蹲跪下地,闻歆看着面前好奇的小芙,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姐姐叫闻歆哦。”
“闻歆?”
小芙“啊”了一声,
“‘神既歆止,有闻惟馨’的‘闻’‘歆’吗?”
鼻头一酸,话梗在喉咙口,疼得人咽不下,吐不出。
见闻歆开始落泪,小芙吓得连忙抬手,给她拭泪。
眼泪越擦越多,小芙彻底慌了神,圈抱上闻歆脖颈,学着平日里,自家母亲哄自家那长不大一般的父亲,小手轻拍起,
“姐姐肯定是姐姐的爸妈向神明求来的礼物……姐姐不能哭……珍贵的宝物不能哭……”
回拥上面前友善的小小一个她,
“小芙姓什么?”
“姓‘幸’哦。”
就听小芙自豪道:
“‘幸福’的‘幸’,‘芙蕖’的‘芙’哦!”
“神既歆止,有闻惟馨。”
——王安石《明堂乐章二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