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9 -
一场白事,让真养病的也好,躲清闲的也罢,统统再次归聚到了那个**陈旧的老宅内。
时间走向夏末,陵南的闷热丝毫不减,连日的雷雨直打得人心乱。
噼里啪啦的雨珠砸落,睡前未关的窗户涌进热风,最后一抹光亮“噗嗤”一声熄灭,化作丝缕白烟,消融于夜色。
一把从床上惊坐起身,转过头,未关的窗外,被雨幕淹没。
颤着手,闻歆捂上胸口处,颓丧地落下了肩。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按着上一世的行程,这时的闻歆已经被一碗碗汤药,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心智;
更别说,重来的这一世,是截然不同的轨迹。
一连多日过去,回了老宅的亓斯攸,音讯全无。
没由来的心慌涌起,闻歆摸黑下床,在暗中意外撞上箱柜,砸落一地碎响。
小春恰逢这时推门而入,急忙亮了灯,去将那扇被风雨浸深的窗户给关上。
回身,朝闻歆道:
“三爷回来了。”
一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地面被水光镀成镜,各色的光被拉扯变形。
提着盏小花灯,闻歆只身一人循着小道,走至亓斯攸院子的偏门处。
黑影无声闪出,手中花灯坠落,星火湮灭在湿漉漉的小水坑内。
对上几步外惊疑不定的闻歆,高海琛客气一笑,
“问姨太安。”
这个语气听得闻歆直皱眉。
花纸缓缓浸入泥水,闻歆垂眸一眼,又抬起,看向正负手一只在腰后的高海琛,道:
“听小春说,三爷回来了。”
高海琛点了点头,表面礼节周全,
“三爷一回来,就去了隔壁的小书房。”
整个陵南都刚被雨水冲刷,光油油的叶瓣下,泛起泥土的潮腥气;
背景是深幽幽的建筑。
紧了紧拳,甩掉小巷初见那日的场景,闻歆扯了扯僵硬的唇角,
“那就好……三爷没事儿,我也就放心了……”
边说,边抬步,打算沿着昏暗的小道,回自己院子去。
背影定格,脚步骤停。
就听身后突然开口,
“姨太何不去小书房看看我们三爷。”
转身,对上高海琛那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闻歆的笑里散了僵硬,只有笃定。
她说:
“你讨厌我。”
讨厌到,想杀了她。
若真要算起来,小冬的情绪是直白的;是不加掩饰的;
而高海琛,则是克制的;是隐忍蛰伏的。
先前撞上视线那一瞬,闻歆没有看错;
站在暗中的高海琛,分明是想要动手的。
这样想着,就见闻歆轻轻笑起,引得面前的高海琛不由愣住。
活了两辈子,原以为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无望无力,原来竟是沾上了那么多不清不楚的。
她忽然对最后的那个答案,没那么执着了;
现在的闻歆,只想见到亓斯攸。
她想问他,他对她那丁点儿的恻隐之心,究竟从何而来。
没有哪一刻的她,比现下,更想要从他口中听到那个答案;
那个让她得以蒙荫了两回的答案。
越过高海琛,闻歆推开小木门,漆黑空旷的院内,唯有偏角小屋,正借着水色,漫出仅有的光。
闻歆站定门前,伸出的手,却停滞在半空;
动不了,退不回。
寂静的夜,唯有屏息下,胸口处那胡乱的撞跳,正催促着。
屋门被从里头打开,红橘相间的光,自内倾泻而出。
这是一方格外古旧的天地。
他朝她伸出手,笑意被身后暖色熏染;
他问她:
“怎么傻站在门前?”
入了内,闻歆这才明白,往日里,亓斯攸身上那些焚香后所留下的味道,是从何而来。
屋内除开正中央那看着有些年份的旧桌子外,就是上头零零散散的三两物件。
物件前,丝丝缕缕的烟雾正缭绕;
前头被放着的,是亓斯攸常带在手腕上的那串珠串。
他关上了门,无声站定她身旁,牵起了她垂落身侧,正无意识握紧的那只手。
他耐心地将她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又极其霸道地穿入自己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再过个十来日,我们启程去菱东。”
说话间,亓斯攸的大半张脸落入暗角,神色难辨,
“暂时搬去。”
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这般接二连三的大变故下,亓大帅还是出手了。
对于亓斯攸这个优秀的三儿子,亓大帅从早些年的另眼相看,再到后来的隐隐忌惮;
现如今,约莫算是不得已的愧疚。
若是真要说起“继承人”,其实没有比亓斯攸更合适的了。
大儿子的有勇无谋;
二儿子的毒辣无情;
四儿子的阴狠孤僻——
可,身居高位这么些年,亓大帅早就习惯了一手掌权,说一不二;
他又怎可能任亓斯攸参天长成,脱离掌控。
就这样,亓斯攸被派去了菱东;
那是一块临近棱北要塞的地界,也是一处难嚼难驯之地。
闻歆只惊讶一瞬,便开始细细确认起几日不见的亓斯攸来。
被调离陵南这件事儿,并没他语气呈现的那般轻松。
“想问什么?”
看着满脸心事,却不开口,只定定看他的闻歆;
那多日的躁郁下,给捏得皱皱巴巴的纸团,被意外抚平。
时机不对,心境也不对;
闻歆开不了口。
“我看三爷怎么几日不见,就清瘦了这么多。”
她微微笑起。
“没别的想说的了?”
他问她。
“总归是同三爷共进退的,在三爷身边,就胜过千言万语。”
她回他。
亓斯攸被闻歆气笑。
她又来了,那副他最不喜欢的模样。
他敛了笑,将桌旁的铜盆点起;
里头有还未被烧干净的纸钱残片。
跨出的脚步蓦地停下。
原以为亓斯攸只是借这么一小块天地,焚香念经,寻一寸安心;
可现下看来,并不是的。
他起身站定桌前,朝闻歆招了招手;
见她仍定在原地,亓斯攸直接上前,将人给拽了过来。
他抽出枪,站去了闻歆身后,包握上她的手,把住了他手里的;
一步步动作后,在她的尖叫声中,瞄准了珠串,将子弹用尽。
耳膜被震得生疼,双眼蓄满了泪,闻歆怔怔握着手枪,在亓斯攸松手那瞬间,直挺挺滑落,跌坐在地。
桌上的模样惨不忍睹,亓斯攸“啧啧”两声,随意一扫,将那串七零八碎的珠子,扫落进一旁那正烧得旺盛的火盆内。
零星几颗落地,亓斯攸毫不在意地蹲下,捡起,再丢入。
到了最后一颗,他捏在指腹,转过头,看向闻歆,
“歆歆可知,这里头的,是什么?”
闻歆顺声看去,就见剔透的珠子内,唯有中心处,散开雾白,将明澈搅浑。
两指一抬,最后一颗珠子也被精准投入火盆,炸开“噼啪”不断的响。
亓斯攸单膝跪地,捻了捻指腹沾上的颗粒,一把掐上她的下巴,
“这是我当年回亓府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
寻人特制的珠子中央,注入的,是一个女人的骨灰。
“太无趣了。”
只一路向前,同一个死人作伴,实在是太无趣了。
“好歆歆,事不过三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他笑了,将她好不容易才养得饱满了些的下巴,蹭得通红,
“是你自己非要送上门来的。”
第一回,是她在吴佳县的那夜,敲响了他的大门;
第二回,是她同他说,想要站在他的身边;
第三回——
是今晚寻来了这处的她。
闻歆闭了闭眼,泪珠滚落,沾湿他指腹,带着来不及散去的温热。
“为什么不害怕?”
他很是疑惑,
“为什么不怕我?”
“不、不是的……”
她哆嗦着唇,声线嘶哑,字词胡乱蹦出,
“害怕的……”
“睁开眼。”
亓斯攸倏地探身,鼻尖几近点上她的,
“看着我。”
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蜿蜒;
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被水雾拧结;
看着她那双浅褐色的瞳仁内,倒映出两个他。
自小在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内院长大;
那些心口不一的假面;
那一个个浑浊不堪的魂魄;
那一具具藏污纳垢的行尸走肉——
亓斯攸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近乎病态的苛刻。
要么是极致的纯粹;
要么,就不要。
直到——
闻歆出现了。
他看不懂她对他的那份信任;
看不懂她在二人相处时,偶尔流露出的依赖;
亓斯攸只知道,她就这么逆着星月,向他走来。
闻家那点事,在亓斯攸的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闻歆想要借,那他亓斯攸就能给她那把,她需要的“刀”。
可闻歆对他,却始终有所保留。
亓斯攸不满意。
他要只他一人拥有;
仅他一人可以;
全身心的交付;
以及——
绝不掺杂权衡利弊的取舍。
答案只能是他;
唯一个他,仅一个他。
极端吗?
他贴上她湿润的眼尾,轻轻印上一吻。
闭上眼,灰白的过往下,曾有一人就这么看着满脸是血的他,惊恐地向后退去。
可睁开后,是双目瞪圆的她,正依着他的意;
那双晶莹璀璨中,只一个他。
“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又问她。
“可惜了……”
她颤着音,扯出了个勉强的笑,
“看不见那棵凤凰木了……”
亓斯攸气结到笑出了声;
不等闻歆反应,张嘴,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处。
察觉身下的人抖个不停,舌尖卷走唇角的鲜红,亓斯攸十分满意地按了按那一圈渗血的牙印,又收了收虎口,感受肌理下,正跃动的脉搏。
他起身道:
“该回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