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花环,阴司名义上的共主。
青丘北极帝姬——白雪,北荒之主。
星族长公主——星华。
这惺惺相惜的三女各是一“主”,披着光鲜亮丽的皮囊,天各六界一方,却在私底下结成了闺阁密友。
她们之间有过拌嘴、争吵,也曾共相游历、修行、比试。但穷尽几万几十万年,无论是美貌、无论是修为,三女究竟也没能分出个高低排次。
往后的将来,恐怕也不会分出。
终究所处立场不同,仙目睽睽,她们私底下的关联,自不能搬到抬到明面上来。
六界会盟之时,就怕从前就不对付的几族大动干戈。月宫守卫此时是最为紧张的,一见阿修罗王“发难”,赶紧围聚来将昏迷的小神仙们扶住。
另一边,负责统筹会盟事宜的各路星君也悉数赶到,打起了圆场。星族桌前又是一般“水泄不通”,但这回又换了群神仙。
“三位尊上……认识?”
如临大敌了片刻,品味品味阿修罗王和白雪的一番言谈,领头那天兵逐渐回过味来,试探着问道。
“当然呀!六界大名鼎鼎的星族长公主和籍籍无名的青丘帝姬,本王自是认得!”
阿修罗王媚眼如丝,只一挑眉,就惹得那天兵咽干口燥,心中不自觉地麻痒躁动:“厉温,汝来,本王懒费口舌。”
阿修罗王话音刚落,阴司那桌便飘来个乌须红冠、手中捧笏的老者,其面相刚正严明,浑身却阴气冉冉,无疑是地府的一方大鬼。
“遵旨!诸位有所不知,王上与星族之长公主、青丘之帝姬谓是:不打不相识。三位切磋几多万年,始终高下未分,算是有些过节。”
十殿阎罗第二殿殿主——楚江王。
身为大名鼎鼎的十殿阎罗之一,在场自有不少小神仙认识。他所掌管的剥衣亭寒冰地狱,是一切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作孽多端者的永世噩梦。
“青丘帝姬三番屡次找上阴司,要与王上切磋,但怎么都奈何不了王上。几回来去,便……使起了性子,缠住王上不放了。”
天兵听着,渐渐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明白了!”
“青丘帝姬…呃…之后还伙同星族长公主,屡次来阴司惹事生非。每回都给王上添了…大小麻烦不可胜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天兵连连点头。
渐渐地,楚江王越说越离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奈。期间,楚江王的目光飘向阿修罗王,却得到了他的王上一个“继续说”的眼神。
(就像提前商量好的那般,怎么添油加醋怎么来)
——此乃临行前,阿修罗王嘱咐楚江王之言。
“王上…不堪滋扰,每日…忧思不解…以…以泪洗面……”
阿修罗王甚至极其配合低下头,扁着唇,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过,在场但凡了解过阴司之主底细的神仙、魔族,那可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敢相信的也就那些年岁不长的小神仙了。
说到这里,楚江王不由得记起了星歌、星华从各处凡间整去的一坨亡魂。还让他们十殿阎罗必须安排转世为人,这里边,有多少麻烦事儿啊!
“还有星族长公主也是!整日在凡间弄甚魂魄丢到阴司让转世,几匹马也罢了,竟又给弄来一整个凡人军团的亡魂,令我等鬼物整日碌碌。她倒好,混得个好名声,简直比菩萨还菩萨!!!”
于是楚江王也开始大倒苦水。
多少掺点个人恩怨了属于是。
“唔…呃…原道是这样么?那个…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帝姬、长公主、修罗王,几位殿下值此盛会,不如卖我仙界一个薄面儿,赏景同乐之时,解除误会……”
首席天兵自以为当着“和事佬”,陪着笑,全然相信了阿修罗王和楚江王一番“真假参半的胡诌”。
真道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当然啰!言至于此,另一边的某位正主哪里还能坐得住?
白雪一听他们几些话,气得拍案而起,化形都化不稳了。
她白如缟素的狐狸尾巴摇啊摇,步态轻盈地蹦上前来,讥讽道:“哈,好一个‘籍籍无名’!还有,楚江老头儿!什么叫做‘有些过节’?这里边儿过节分明大上天去了!!!你俩合起伙来,好会颠倒黑白!!!”
阿修罗王说不费口舌就是不费,连口都不屑开了。她睥睨着白雪,一副“怎滴,你来揍我啊!”的欠欠表情。
“……老臣是否该,回避一下?”
眼瞅着修罗王要的“火候”已经到了,楚江王刚想溜之大吉,却招致了两女一致的冷眼相瞪。
你不许走!
于是楚江王一顿,不敢动了。
左右灼灼的目光越过他半透明的下半身,在虚空中剧烈交汇,要把他点着了似的。
在鬼物中还算比较正派的楚江王,被互相看不顺眼的两女夹在中间,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这和王上事先商量好的怎么不一样?不是说,只要碰见有神仙问起三女之间的秘辛,哪怕白雪和星华在场,这样说准没错么!
“二位息怒,二位息怒。”
星君们额头飞汗,还在一旁努力规劝着。明智的神仙和魔族已经退避三舍,在远处看起了热闹。
打起来!打起来!
不少好事之徒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尤其是魔族中的某些男性,纷纷吹起了口哨。仙女妖女也好,鬼女也罢,只要是个“女”就行——这帮无良最喜欢看两女撕扯打架了。
荧惑也终于应酬中抽脱开身。
面对华主这两位闺友,他自知当中利害,谁都不好帮衬。遂退后几步到星歌侧身,缄口不言,静观其变。
那么,一片混乱之际,星歌这位“星族长公主”又在作甚呢?
她在怄气。
星歌气得七窍生烟。
她才不在意阿修罗王和白雪的恩怨旧账,星歌早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南极帝君和那碧霞身上。
碧霞元君,那位顽劣性远胜于她的玉女之徒,怎会与南极帝君如此亲密?
她又是谁他的谁?
仙群因阿修罗王而散开,星歌还小小感激了片刻,可还未等她瞧清南极帝君那一桌,又被赶来圆场的小神仙们遮住了目光。
来自分情轮回的烦躁,在天仇之海的压制下仍然蠢蠢欲动,渐渐充斥满她的心胸。星歌强忍着那股烦意没吼出声来,蹙眉捂着胸口,缓缓站起身。
星族长公主的动作,无疑是殿中最为瞩目之处。
青丘、阴司两女不对付在先,她这位长公主又会作何应对?
小神仙、阴司鬼物、魔族们纷纷翘首以盼,看热闹的意味昭然若揭。而星歌也恰恰遂了他们的愿。
“尔等两个,想打是吧?那就出去打!!去练兵场!”
星歌身子沉疴痼疾已久,但一为上神、二为长公主的半身、三为琉璃星穹剑,逞强之下,声势倒也不低。
浩荡的星辉瞬息席卷整个月宫正殿,虽无实质所伤,但修为稍低者还是感到了些许来自魂魄的撼颤。
“嗯?”
阴司之主与青丘帝姬的确消停下来,同时回转,但并非被“星族长公主的威仪”所震慑。所谓“知女莫若闺蜜”,花环与白雪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星辉中的虚浮与“色厉内荏”。
她们知根知底。
“星华,先前玉帝那小子的贺宴,本王就觉得你很不对劲。怎么回事?”
花环的传音声飘入星歌的耳畔,白雪亦投来关切的目光。那边,南极帝君遥远的身影仍然隐在仙群之后。
星歌的神思渺茫起来,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未等待多久,灵机如约而动。
“走!”
星歌眼神瞬间清明,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曜华与碧霞,那只是她小小的儿女情长。在那之前,星歌不敢忘记,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一边一个!
在万众瞩目之下,星歌做出了令在场仙魔瞠目结舌的举动——她绕过桌案,疾步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花环和白雪的纤手,不由分说地将那一妖一鬼扯走,向着月宫后园直直闯去。
“喂!星华……”
“华主请留步!”
“殿下……月宫招待不周……”
“咔啦!”
四声不同的话音来自各方,试图阻止星歌的脚步:花环不明所以地嚷嚷着;荧惑赶紧跟上;月宫的神仙们还以为是他们哪里惹得星族长公主不快离场,赶忙周旋;而另一边的南极长生大帝在和碧霞纠缠的途中,久违的有了反应,劈下一道雷霆。
“我看谁敢拦我!”
长公主的身份那是真的好用!
威仪一摆,又是当着众神的面,就连知道她底细的荧惑也没敢阻止她。而星华莫名其妙的“置气”,看在两闺友眼里,就显然古怪以及,全然不似星华从前。
终于,再没有任何神仙胆敢阻挡在她的面前。
神仙那几桌前,星歌大步流星。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早就飘到了曜华身上。
南极长生帝君左手里端着只双耳琼觞,面前摆着瓜果篮与仙浆壶。他的神色极度不悦,闷闷地盯着杯中荡漾起的月色微澜,以及他自己的神仙俊容。
当然,盛满仙酒的杯中倒影,可并不止于此……
太元玉女之徒、玉帝的义妹、仙界帝姬,东岳玄泰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名为“玉叶”的小殿下。此刻,硬生生夺走了南极长生大帝的右臂,依偎着,玉质之颜上恬静谧然。
怎一个“亲昵”二字了得?
星歌曾是那么自以为是的觉得,那里,在将来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真是够了!”
烦躁在她的胸中彻底炸开,星歌脚步一顿,在南极帝君的桌前呆滞了几息。复再起行,她的左右耳似乎听不见了任何的声响,仅觉左右手中,传来鬼气与妖气波动流转。
花环和白雪似乎分别对她说了什么。
星歌听不见。
荧惑似乎以星族的秘法传来了什么。
星歌充耳不闻。
神仙一方,小神仙们交头接耳、口唇蠕动,似在议论着什么。
星歌仍旧闻似未闻。
“你要到何处去?”
曜华一语,在寂静的世界中,如月破云而出。于是,星歌终于能听见了。
“长生帝君,我等认识么?本公主爱去哪里去哪里,您有仙子君侧为伴,不必挂怀。”
酸溜溜。
一席话说出来,连星歌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中有些“陈醋之酸”的意味。
…………
不顾得神魔古古怪怪的目光,星歌就此生拉硬拽着两女入了月宫后园。一路上,各处侍卫惶恐行礼,而星歌恰如那般“长公主作态”,高昂着头颅,也不知究竟在做给谁看。
婵娟桂树下,影翳婆娑。粲银色的月光,于土地、于树身、于卷地风来吹散的流云中静静淌过,汇成了片光聚的海。
桂树的粗大根木,似有神仙刻意为之,好巧不巧地盘踞成一方矮矮的木台。其上摆着一方小几,一套紫砂茶具,茶香隐隐。
可以想见,在盈亏无月之时,姮娥、月兔常在此小斟几盏。趁着那一树桂香,捣药、制桂花糕、思念远客,以渡过月宫漫长的清寒。
“藉尔案几一用,吾等于此稍事歇息,如何?”
临至近前,正逢吴刚力士采摘桂叶做染料。星歌一言出,吴刚立即惶恐退避,让出此方净土留给这两星、一妖、一鬼。
终于,尘嚣远去。
星歌紧绷的心弦在月光的照慰下渐渐松缓。别的不言,至少在“讨厌宴会”此点上,她完美地继承了她“华姐姐”的特质。
“请。”
松开两女的手,星歌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她懊恼地拿拳头捶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生纠结的模样。
花环和白雪对视了一眼,都未落座。这要是还看不出“星华”的异样,枉她们当了星华万多年的闺友。
“实话说吧,你是谁?”
在花环问出此句的时候,白雪一言未发,荧惑瞬间警觉,上前几步就要挡在星歌身旁。
“荧惑小子,让开!你那天华宫的鬼把戏蒙不了我俩!省省你的说辞,本王要听她自己说!”
“华主……”荧惑看向星歌。
“瞒不住她们的。她们,太了解她了”星歌作头痛貌,揉着太阳穴:“荧惑,去巡视罢,谨防神仙窥伺,无碍。”
“尊令!”
趁着荧惑走开之后,星歌抬起头。须臾间,花环的神色忽然陌生了起来。
“这么说,你真不是星华?那为何要顶着她的样子~招~摇~过~市?”
花环上前,食指看似轻佻地勾起星歌的下颌,言语中却暗藏着冷冽。两女恍然对视、目光相合,自星歌黝暗的瞳仁里,花环仅见一抹深聚的灰色。
——令她感到极其不适的灰色。
与生俱来,令她恶心。
“分情轮回决!父……亲!”
许是星歌身上,贴到极近才能察觉出些许的“分情轮回的气息”,惹出了花环什么不妙的回忆,她骤然缩回手,难得地失了些阿修罗王的风度。
森然的鬼气,浓胜过月宫的雾霭,将月桂树下三女顷刻间裹入了一个球。厉鬼的嚎啕声迅速遮掩了一切,溢出的鲜血,敛去桂树周遭的盛景与月光。
血腥味充斥满白雪与星歌鼻腔,惹得本就抱恙的星歌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咳咳,小花花呀,不必…咳咳…行此大礼,本姑娘可当不得阿修罗王的亲爹爹。”
星歌咳得撕心裂肺,眉头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缓解几分,却还是不忘玩笑阿修罗王一二。
“星华?”
沉默许久的白雪担忧地望着她,想上前拍拍她的背,却又踌躇不前。
“二位,初次见面,正式介绍一番。我叫星歌,星辰的星,歌谣的歌。乃星华安置在仙界的分身,分情轮回的造物。”
星歌起身,推手长揖。
深鞠一躬后,当星歌直起腰身时,一副陌生的面容便已显现在她们的面前。
她,终作为‘星歌她自己’,与“她”的闺友们坦诚相见。
“我之本体——星华姐姐,她在不知风险及后果如何的状况下,沾染上了分情轮回禁术,从而诞生了本姑娘。她现今在偏远凡间处置与魔族的纷争,仙界诸事皆由我代劳。二位,可有见教?”
“分情轮回诀……”
白雪在三女中年岁最幼,尚不知其中利害。而身为阿修罗王的花环却始终警惕不减,似乎与此诀和灵魔一族有过别样的纠葛。
足足半刻功夫过后……
“星华,你!你糊涂啊!”
思量再三,花环撤去了鬼啸与血狱。鬼气汇聚的屏障一直留存着,让她们的言谈不会被泄露出去。
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说是愤恨,倒也未至如此之深;道是无可奈何,倒也未有这般轻易。
“都说了,我非星华,是星歌!星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那样!”
星歌恨啊。
纵然眼前有更为紧要之事有求于她俩,但花环之言,还是让星歌心里扎下的几根刺颤了颤,暗自不爽,难忍出语。
“果然如此,与…他如出一辙……”
花环沉寂下去,又是话说了一半,但星歌已然无暇顾及那些细枝末节。
“花环,闲言少说。我之近况你知悉,现确有几事有求于你二位。”星歌正色道:“其一,看在华姐姐的面上,陪我演场戏,动静越大越好。”
“什么戏?”白雪问道
…
星歌:“你俩打一架,去仙界校场。但这回要广而告之,最好闹得整个仙界都知道。”
白雪:“调虎离山?好哇你!你果真与华姐不同!使唤起我俩来,倒是毫不吝啬!”
…
星歌闻之不解:“这…算什么使唤?不过是像从前那样,你俩切磋,也没甚损失。反正都打了几万年,再打一场又如何?”
白雪闻之无奈:“不怎样,就是…呃…玩笑一二嘛!可否别那么一本正经?”
…
星歌话锋一转,语调略显急迫:“其二,你们可知,碧霞元君与南极长生帝君是何关系?”
白雪不明所以,语调疑惑倍至:“你问那元君之事作甚?南极长生帝君…那风流帝君还能如何?英雄救美呗!据传是碧霞元君闯祸误入魔界,魔族可不像天族那么惯着她,最后给长生帝君救了回去。好像有这么个事……”
…
“嘁!行了!”
终于,在愈发趋向“无休止”的对话中,还是花环打破了两女之间的你问我答。
她倒没甚王上的包袱,苍白无血的纤手上前就揪住星歌的双颊,由不得星歌反击,就已经将其捏成了一个粉嫩的团子。
“唔唔唔唔,你顾甚么(干什么)?”
星歌小脸涨得通红,之前的“正色”顷刻间化为乌有。
“你这不是挺可爱的嘛?好的不学,就学你华~姐~姐~整日绷着个脸!”
在星歌恼羞的目光中,阿修罗王那可是一脸的享受:“白雪。来!你也来捏捏。千载难逢的机会。等她本体回来,可就过不了手瘾了!”
“不了!不了!”
白雪连连推拒:“你个阿修罗王自然不怕。华姐本体什么脾气?本宫一个小小的青丘帝姬,可不想英年早逝。”
“嗯?想逃?给本王过来!要死一起死。”阿修罗王一手拽着星歌的脸蛋,另一手强行攥住白雪的手指,想让她也捏住星歌的另一半脸。
“喂!!!!”
“痛痛痛!!!!”
玩闹起,渐渐演变成了一场拔河牵钩之戏。就像“她们”的从前。
半晌,阿修罗王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星歌小脸气鼓鼓地,胀得像个河豚,发丝凌乱;突然卸力,就连白雪也被拉着差点撞到桂树干上。
三女瘫坐下来,相视彼此狼狈的模样……
“噗嗤……”
“哈哈……”
莞尔笑声之中,星歌难得地感到了一丝轻松惬意。
“白雪,走!荧惑小子那边,我们来搞定。”
花环起身撤去隔音的屏障,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星歌的肩。长发掠过她的耳畔,当那一黑一白的背影消失在月宫深处,桂树下的星歌,便得听闻风中飘来的音声。
“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去做吧,莫留下甚遗憾。”
她们的默契,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