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姿犹记得,初入大学时她不像其他新生,带着新鲜和惶惶然有明显的过度适应期。
她自小生活在这所老牌的985高校的周围,如若哪天早上忘记带饭卡,跑去北苑的食堂,赊两个豆腐馅包子当早餐,是惯常的事。
她安然地跟着大一新生该有的步调,竞选班干部,参加社团,一切显得舒适自在。
她不怕担事,更不畏惧场合,因此遇事显出三分积极,是那种不张扬个性、跋扈专断但又稍带些强势的积极。
她第一次见李昱清,是在体育部的招新面试会议室里。
那天,因为面试安排跟院里的一项活动起了冲突,她迟到了,不过她有提前短信跟这边负责联络的师姐说明情况。
她一口气爬到五楼,走廊里稀疏站着两三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说话,参加面试的新瓜蛋们已经离开。
有个女生坐在签到桌,低头摆弄手机,她走过去,报上自己的名字。
女生抬起头,正是卓薇。
进校那天,两人见过面,卓薇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态度不咸不淡地说:“就等你了。”拿笔在名单纸上打个对勾,起身领她走进会议室。
一排方桌,整齐坐着八位架子极大的面试官。
她到中间站定,自然第一眼与坐在中间的李昱清对上视线。
她呼吸时,胸口还在大幅度起伏着。
李昱清看她形色显得匆忙,体贴地冲她笑着说,“先缓口气,不着急。”
柳清姿当时就觉得,这位师哥气质生得真好,温润儒雅,算是她进校这么多天,第一眼就胆敢盲目地下判断,认为相处起来会舒服的人。
她回以微笑,定了定神,做自我介绍,依次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申请表上,擅长才艺那一栏,她空白着没有填写。
一位副部揪住不放,问她,没有才艺吗?
柳清姿不是文艺挂的姑娘,袭瑛和柳平柏更没有优越的艺术修养让她耳濡目染,她摆摆手说,自己天生少一根学艺术的筋,好在运动细胞不错。
副部不依不饶道,那会唱歌吗?
柳清姿答:五音不全。
副部一抬下巴,傲慢地指点道,唱一首吧,我听听。
柳清姿皱眉,她不喜欢他强迫人的态度,果断拒绝说,我说了,唱歌不是我的才艺,不唱。
她完全不配合,惹得众人齐刷刷盯着她看,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这个人好狂啊”。
柳清姿心里轻轻叹气,想着这面试估计悬了。
正忐忑之际,李昱清微笑出声,非常巧妙地帮忙解了围,他说,好了,博阳,都是自己人,放过她,也放过我们的耳朵吧。
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向录取。
柳清姿歪歪头,吃惊地微微睁大眼睛看他。
李昱清对她说,进我们部,可是要干活的,女生当男生用,没有例外。
柳清姿顺着他的话,爽快道,我不要例外,更讨厌特殊。
那时那情景,她如是说,完完全全出于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渐渐的,在与李昱清的接触多起来,她感觉出一份“特殊”。
......起码她的意识里,在李昱清的眼里,她是特殊的。
柳清姿大一就给自己制定了很多计划,本身法学专业的课程繁重,当时袭瑛又有意让她毕业后出国历练,她周六周日报了英语补习班,再加上各种课外活动,整日里背着个大书包在校园里穿梭,风风火火的。
好几次部门开会,她都是跑出一额头的汗冲进会议室的,而李昱清每一次不管在哪里见到她,都会舒心而“慈祥”地笑,笑得柳清姿心里暖洋洋的。
间歇时,李昱清小声问她:“你吃过饭了吗?”
柳清姿摇头,“开完会再去吧。”
“饿吗?”
柳清姿抽抽鼻子:“饿。”
他从他的书包里摸出一个坚果棒递给她。
“谢谢。”柳清姿开心地接过来,边撕开包装袋,边疑惑道,“师哥,你的书包是百宝箱吧,怎么里面什么都有?”
“我有时也会来不及吃饭。”他说,“有备无患,你自己也随身备着点吃的呀。”
柳清姿弯着眼睛,说:“不知道了吧,女生藏不住零食的。”
李昱清敛目轻笑。
柳清姿也笑了,她捏着手里的坚果棒,犹豫一下,很自然地问:“那师哥......以后饿肚子的话,都可以找你讨东西吃吗?”
李昱清一愣,随即舒展眉眼,自然地接过她的话:“行!只要我有。”
柳清姿吸着嘴唇,简直心花怒放。
李昱清又问:“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忙?”
“还好吧。”柳清姿拍拍她沉甸甸的书包,“都是自己喜欢做、要做的事。你不也一样么,又是部门,又是学业,又是助教,又是创业比赛什么的,我看着你的日程表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你却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人佩服。”
李昱清小小沉吟,模仿着她方才的语气,回复:“还好吧,都是自己喜欢做、要做的事,不觉得累。”
柳清姿侧头看他,长得好看,为人处事进退有度,那一刻,她想,这个人......他有点完美耶。
一股异样感让她内心的一角像被羽毛刮了一下,轻轻的,痒痒的,躲不掉的,前所未有的。
她没有太多弯曲缠绕的心思,因此那点喜欢,用眼神就轻易地表露了出来。
且她从未装矜持,故意藏着掖着。
部门团建,玩信任背摔。
团员没人敢打头登高,李昱清挑衅她,说:“清姿,上去!”
柳清姿也不怂,说:“上去就上去。”
她爬上平台,俯视着列成一排、胳膊搭胳膊的一众人,从这群人中找到那一副温润的面孔,嘱托:“一定要接好我啊!”
“放心!”李昱清冲她笑,“不会让你摔着的。”
柳清姿冲他握握拳。
她背过身,闭上眼睛,朝地面落了下去,落在了很多人的臂弯里,包括喜欢的那个人。
卓薇旁观着两位的日常互动,看了出来两人之间那点缠缠绵绵的意思。
在一次分配部门任务时,柳清姿遇到难题,问李昱清:“师哥,你帮我吗?”
“行。”李昱清爽快道:“我帮你。”
卓薇坏坏地“嘶”一声,轻轻给柳清姿一个肘击,“手段拙劣。”
柳清姿反应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一抬下巴,一脸的“那又怎么样”。
卓薇一扭腰杆:“喜欢他?”
柳清姿刺她:“要你管。”
卓薇摇摇头:“看不出来,你挺主动啊。”
柳清姿知道卓薇有位喜欢了四年的师哥,叫秦明宇,这人毕业后去了英国读研,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听说这位师哥因为刚去英国,遇到了不少糟心事,整个人状态低靡。卓薇每天嘘寒问暖,还不惜逃课远赴重洋看望人家,目前也是火花四溅。
柳清姿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傲娇道:“对呀,我不搞暗恋,浪费时间,都是直接上!”
卓薇“噗嗤”一声被她逗地直乐。
“我真小看你了。”她说她。
卓薇也确实觉得自己小看了柳清姿,刚开始她知道柳清姿的爸爸是学校的教授,柳清姿“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那是有那个资本,渐渐接触后,她对她改观了。
她发现她性格就是太直接,有时直接过头还会显得实诚,挺有趣的。更关键的一点,她特别努力,努力到会让身边人倍感压力。
——
大一结束后,那个炽热炎炎的暑假,柳清姿头发长长了许多。
她发质厚,高三时图方便打理,一直是短发。进入大学那会,刚蓄到挨着肩膀的长度,因为军训,扎起来碎头发零乱,被教官指着鼻子批评形象不过关,于是,她一狠心,又剪回了原来的发型。
她留短发,五官显得英气。扎了马尾,稍微柔和脸部的力量感,倒是像朵人间富贵花了。
开学,迎新帐篷里,她见到卓薇,卓薇“哎呦”一拍大腿,夸张道:“转性了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勾搭谁呀。”
柳清姿配合地捧住脸,说:“我本来就长这样,好吧。”
卓薇凑近,八卦地打听:“进度呢?”
“什么进度?”柳清姿没听懂她的暗示。
卓薇说:“你跟李昱清啊。”
柳清姿“啊”了一声,形容:“按了暂停键。”
卓薇不可思议:“一个暑假就没联系?”
“平时会聊两句。”柳清姿说,“他不是跟他导师去海南了么,参加学术会议,忙。”
卓薇说:“他忙,你不是不忙么!海南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不会创造机会呢!跟过去呀,白白错过一段海岛奇缘。”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呀!”柳清姿推开她,“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不像话。”
卓薇怒其不争:“那叫趁热打铁!二愣子!”
卓薇不让她继续干待在这里,挥手赶柳清姿走:“还愣着呢!赶快去!”
“去哪儿?”柳清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卓薇翻个白眼,“去让你的心上人瞧瞧啊,打扮得这么好看,能美着人家。”
柳清姿咧嘴笑。
卓薇点开手机屏幕,给她看她方才跟李昱清的聊天界面。
李昱清说,他要跟朋友去吃饭,等会过去替卓薇的班。
卓薇道:“去吧,师姐给你创造机会,一食堂,顺便帮我带一份饭。”
柳清姿嘴硬:“咱俩很熟了吗?
卓薇一撩头发:“分情况,这会儿挺熟的。”
也多亏了卓薇的这次撮合,柳清姿在食堂“凑巧”地遇到了李昱清......以及傅昭南。
匆匆一面,她对他的印象很简单。
啊,这个男生长得好高啊。
嗯,他用鼻孔看人。
......只此而已。
隔天,柳清姿又在部里的迎新帐篷下跟李昱清碰面。
李昱清有心带了份礼物给她,是一本植物图册。
柳清姿拿到手翻了翻,意有所指地问:“大家都有吗?”
李昱清笑着点点头:“是啊,大家都有。”
柳清姿撇撇嘴。
李昱清说:“他有他没有的,显得我冷着谁似的,不利于部门团结。”
柳清姿没较真,动了动念头,说:“我这学期选了你们院的公共课,四大名‘补’,劳烦师哥到时给我开小灶呗。”
“行啊。”李昱清应下,“有时间一起自习。”
柳清姿开心地将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两人聊了会天,得知他要去接一位小师妹入校。
小师妹叫金家莹,是秦明宇的干妹妹。人初来乍到,又是个小姑娘,秦明宇托付给李昱清照顾,千叮咛万嘱咐的。
本来这事,按照亲疏远近,该傅昭南接手照顾,毕竟秦明宇和傅昭南是一块长大的发小,傅昭南也曾见过金家莹几面,但是秦明宇说,指望傅昭南对人嘘寒问暖,绝对不可能,他先不嫌人烦就不错了。
柳清姿由秦明宇想到卓薇,便有心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吗?需不需要帮手?”
李昱清想了想,邀请:“没事的话,一起呗。”
柳清姿便跟了过去。
她不了解情况,本以为金家莹是千里迢迢坐火车来赶来,不曾想,金家爸爸妈妈特意停了工作,驱车一路游一路走,这样将她送到了学校。
并不需要人手帮忙拎拿行李,而金爸爸和金妈妈俨然在秦明宇的介绍下,对李昱清十分熟悉了,很热情地与他聊着天。
柳清姿作为外人,插不上话,所以在将金家莹送到寝室楼下后,她趁着他们找楼管要宿舍钥匙的间隙,悄悄跟李昱清说,“师哥,我就不跟着上去了,还有事,回了啊。”
“好。”李昱清点点头。
金家莹听到他们说话,这时看过来,落落大方道,“今天麻烦你了,师姐。”
柳清姿摆摆手,客气地说:“遇到事情,不方便打扰师哥的话,可以联系我,我就住在你前面那栋楼里。”
金家莹点头:“那一会儿,我让昱清哥把你的微信推送给我。”
柳清姿比个“OK”的手势。
晚上,柳清姿在楼道碰到卓薇,卓薇打听了句:“长啥样啊她?”
柳清姿这样描述:“活泼开朗,挺可爱一个姑娘。”
她抓住一切可以揶揄卓薇的机会,说:“以后要成自家人了,不去露个面吗?”
卓薇表情淡淡的,沉默片刻,叹口气怅然道:“是要去的。”
柳清姿觉知出她有心事,但没有多嘴询问,背上书包,回了寝室。
当晚,她通过了金家莹的微信,互相问了声好,并无共同话题可聊。
等课程进入第二周,她又开始变得忙忙碌碌。而让她忙上加忙的是,袭瑛扭伤了脚腕——值了一夜的夜班,困顿乏累,她下楼梯时,精神一晃,少看了两层台阶,踩空栽倒了。
柳平柏跑外校做学术交流,人还在外地。
柳清姿只好学校家里两头跑着照顾。
期间,她在上学的路上,偶遇了金家莹几次,相视一笑,彼此都挺友好。
但有一次,闹出了误会。
金家莹为人格外热情,很爱说话,大概听说了柳清姿最近要操心的事情比较多,拉着她多寒暄了一会。
柳清姿察觉她说话爱滚车轱辘,一个问题换着句式要重复问两三遍,这很浪费时间。
而柳清姿当时着急赶着换教室上课,打断道:“家莹,你跟我说话直接挑重点说,实在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哈。”
金家莹愣了下,红着脸点点头。
柳清姿直来直去惯了,当场没意识到,她的直白会打击别人的热情,让别人感觉受到冷落。加之,金家莹本来心思细敏,她心里悄然生出了“她是不是不喜欢我”的想法。
有了疙瘩,她觉得别扭,便私下跟李昱清吐露心声。
倒没有怀揣恶意,只是她藏不住事,且她真的把李昱清当成了大哥哥,产生了依赖感。
柳清姿知晓时,是国庆假期结束当天,部门十月份议事会上。
进入金秋十月,各项体育赛事提上日程。
这所城市高校密集,联系也比较紧密,每年都会在省协会的指导下,举办篮球羽毛球等运动的对抗赛。
柳清姿领了份”督导”的任务,即监督参赛学生的前期训练。
结束散场时,李昱清喊住她,要聊两句。
柳清姿自然开心。
但当她听说是“金家莹觉得自己不喜欢她”这样荒唐的猜测时,她第一反应是,什么呀?我干了什么吗?
她最近休息时间不够,脑子昏昏沉沉的,仔细回忆,没找出不妥,心中暗想,不然呢,我要怎么对她?该把她捧到手心呵护吗?
李昱清意味深长道:“你呀,以后跟人说话要委婉一些,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洒脱的,家莹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柳清姿像被鼓槌朝脑门敲了一下,本能地揪住了这个点。她感觉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偏袒和爱护,而这些是她从他这里曾经也感受到过的。
她有一丝失落,带着微微的倔强,轻声地辩解:“委婉地去说,不还是那个意思么,结论也不会改变。”
李昱清赫然地皱紧了额头,无声地表示着无法认同她的观点。
柳清姿第一次见他儒雅的面庞,挂上了脾气,心口像被捏住了,喘不上来气。
“我知道啦。”她稳定语气,“抱歉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以后会注意的。”
李昱清也立马放软了态度,说:“怕你得罪人了,还不知道,大学像个小社会,很复杂的。”
“谢谢师哥为我着想了。”知道他没有心怀恶意,柳清姿虚心接受了。
李昱清被逗笑了,“不早了,快点回去吧。”
“好。”
柳清姿挥手跟他告别。
她转身下了楼,快速走出了很远的距离。
入秋了,夜晚温度直坠,风吹打在她的胳膊上激起了一层冷栗。
她把撸至手肘的袖管放下来,盖住手腕。
她从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走过,委屈的情绪在心底一点点堆积,渐渐放大。
这种情绪是陌生的,压抑的,她不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