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下来,中间隔了一个座位的距离,坐在了柳清姿的旁边。
他身上沾了一股繁重且浓郁的香水味,味道很大,柳清姿闻到了,打量他一眼。
傅昭南察觉,问:“有味儿?”
柳清姿点点头。
她不爱用香水,对此还特别敏感,这跟职业习惯有关。
市面上的同传箱通风系统不好,一场会闷在窄窄的箱子里,尤其夏天冷气还进不去,搭档身上但凡味道复杂些,长时间熏在那个香味里,人都会头晕恶心。
傅昭南拆了包湿巾,擦擦手。
他也嫌弃这个。
上大学那会甚至为此暴躁过。
柳清姿清楚地记得,大三某天的中午,她开完班级会议,背着书包,准备回宿舍拿下午上课需要用的课本。
途径图书馆时,被细微的争执声惊动,抬头远远一望,看到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傅昭南被一位打扮精致的贵妇纠缠住了。
贵妇保持得体的微笑,好声好气地跟他说着什么,可傅昭南非常不耐烦搭理她,甚至在她企图触碰他的胳膊以显示亲昵时,被他毫无风度地挡开了。
贵妇踩着高跟鞋,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柳清姿本来因为惊讶愣在原地,见她差点摔倒,下意识“诶”出一个语气词,然后她脚步不停地朝傅昭南走去。
并不完全是冲动,她有理智,也知道这会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另择一条道背向而驰,是最正确的处事方式,但她就是有些担心,至于担心什么,一时说不上来......或许是怕傅昭南急起来真跟人动手吧。
毕竟广为流传,他脾气不是很好,对人不怎么有耐心。
“师哥——!”没等人走近,她就喊出声,提醒两位。
傅昭南扭头,看到是她,眉头皱紧又松开,冷淡的问:“干嘛?”
“找你有急事。”柳清姿面冲着他说话,说完这句,才微微侧身,跟贵妇打招呼,“阿姨好。”
贵妇被她弄得一愣,卷曲浓密的长睫毛一眨,随即变脸似的,脸上端出客气的微笑,“你好,小南的同学是吧。”她反应极快,摸摸腕表,看一眼,发出感叹,“竟然都这个时间了,既然你们有事,那我就不耽误他了。说好了,周末约上你爸爸一起吃个饭,到时候电话联系。”
她叮嘱一句,像方才的争持不存在似的,优雅地转身走向车边,离开了。
傅昭南冷眼看着,自始至终没应她。
柳清姿突然感觉尴尬,她从这段对话中提取有效信息,傻愣愣地问:“师哥,你......你妈妈吗?”
傅昭南仗着身高,垂眼,居高临下说:“乱给人攀亲戚,什么毛病。”
“......啊。”柳清姿僵硬一笑,“对不起。”
“你找我什么事?”傅昭南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哪里有什么事,她本意是帮他解围的,但看起来他并不需要。
“......我想想。”柳清姿胡说道。
傅昭南轻嗤,没追究,问她:“有纸巾吗?”
“有。”柳清姿拉开书包拉链,掏出最后一片湿纸巾递给他。
傅昭南接过来,又是擦手又是擦胳膊,动作力度很暴躁,像无声发泄闷火。
柳清姿瞧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起先纳闷他在擦什么,后来闻到空气里那团凝结着的厚重的香气,她才抽抽鼻子。
“倒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她小声吐槽,“人家喷个香水像得罪你似的。”
“香味太吵了。”傅昭南态度恶劣地说 ,“吵到我的鼻子了。”
柳清姿笑着说:“现在香水香味的侵略性是商家的一大卖点,好吧?”
“我只知道过犹不及。”傅昭南道。
柳清姿撇撇嘴,“你这样真的很不懂女生啊。”她顿了顿,又嗫嚅,“怪不得。”
傅昭南动作停滞,挑眉看她,“怪不得什么?”
柳清姿啧啧嘴,跳开一点,丝毫不怕招惹他,忍着笑意道:“怪不得他们都说,虽然你长得好看,却不招女生待见,现在我算是知道原因了。”
“嗯?”傅昭南掐腰,站直了一些,似乎很期待她的答案。
“全坏在你的这张嘴上了。”
柳清姿高声一喊,怕他听不见般,随后起脚便溜,她边跑还抑制不住地在笑。
傅昭南就抬头看着她渐渐跑远。
——
柳清姿拿起手边的水壶,倒了一杯柠檬水,推给傅昭南,“你喝点水吧。”
傅昭南一口气喝下半杯。
柳清姿看他一眼,又移开眼,注视着窗外,雨还在下,雨点密密麻麻,整个世界淹没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
“今年的雨水多吗?”她问。
“不多,入夏后的头场雨。”傅昭南忖量一下,说:“又让你赶上了。”
“是么。”柳清姿两手交叠,拱起肩膀,“看来我的运气确实有点糟糕。”
“雨天留客。”傅昭南将衬衫卷到胳膊肘,坐姿也是格外放松的,“对我来说,大雨不停倒是件好事。”
两人一时没有再说话,一会儿,服务生端过来一个果盘,也都没有吃。
卓薇得空过来,看见他俩隔着坐,气氛很微妙,笑着问:“你俩闹矛盾了吗?别别扭扭的。”
柳清姿瞪她一眼,说:“你不忙了?”
“想忙总有的忙。”卓薇捡一块西瓜吃,“但我现在要偷懒。”
她大概是渴狠了,坐下来,快速将果盘清空,舒口气,缓了缓,用胳膊肘撞柳清姿,“诶,你是有心事吗?或者有话要问我?”
柳清姿一瞬间哑然,她一没料到卓薇会问的如此直接,二来,她觉得这个氛围下,不适合聊天。
柳清姿快速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傅昭南。
卓薇捕捉到她的小动作,乐不可支,“顾忌他做什么,还怕他听见不成,这么多年,他啥事不知道,别说我坏心眼揣测他,估计在他心里,看你,看我,看......”顿了顿,继而又说,“咱们就像那马戏团里跳梁的小丑,闹得热火朝天的,还要认为自个受了委屈,实际上是又蠢又傻又聒噪。”
柳清姿眉心像是被戳了一下,不知是痛还是清醒,滋味难言。
“不需要在他面前帮我维护面子。”卓薇爽快地说。“反正我又不喜欢他。”
傅昭南本觉得此时自己离开比较好,但见卓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没再动了,显得多此一举,他举杯,以水代酒,说:“谢谢。”
卓薇说:“不客气。”
柳清姿莫名被他俩逗乐了,瞪着卓薇说:“是你藏了什么心事,该像我坦白吧。”
“那一桩桩一件件可多了去了。”卓薇半真半假地含糊一句,叹口气,没兜圈子:“你是想问秦明宇吧。”
柳清姿点头。
“就见到了呗。”卓薇垂落眼睛,满不在乎地说,“好久没见过了,也一直没有合适的见面机会,难得见面,友好地聊了两句。”
柳清姿拉下脸,气愤她:“跟他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是没什么可聊的。”卓薇自嘲一笑,“来回不过那两句客套话,无比尴尬,但是......”她喉咙像堵了一下,咽了咽,才又说,“见到了,心里不知怎么的,能轻松点。”
“师姐!”柳清姿皱眉:“你是还......想着他吗?”
“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卓薇无比坦荡,“那可是我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的人,四年呐,心捧着往他跟前递,所以总是惦记着,惦记着他人过的好不好。”
“他过得很好。”柳清姿说。
“是啊,混得真不赖。”卓薇想着秦明宇的模样,说:“事业有成,意气风发,听说还交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朋友。”
柳清姿问:“他告诉你的?”
“不是。”卓薇摇头,“家莹说的。”
柳清姿眼神冷了。
卓薇瞥见她的神情,说:“诶,是不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柳清姿不想聊这个人,继续劝道:“他不值得你这样,师姐。”
“我知道啊,即使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知道自己不识好歹。”卓薇叹口气,“但心是想收就收得住的么。”
柳清姿听得一愣。
卓薇碰碰她的胳膊,打趣她,“你的名言名句,借来用一用。”
柳清姿难为情,脸有点臊,说:“以前的糊涂话,你怎么还记得。”
她又不想全盘否定卓薇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她觉得那反而很珍贵,她想起方才餐厅门口的一幕,“现在的人,生活的目的更多的不是情感了,而是本能和欲|望。”
“哇!”卓薇非常惊讶,因为这种讲大道理的说话方式非常的不“柳清姿”,她眼睛瞪圆,欣慰道:“以前觉得你不通情理,脾气直得像麻杆,现在都这么会说话了。”
柳清姿:“......”
卓薇陷入回忆:“想起来第一次见你还是你入学报到,大中午的,你到我们院的帐篷底下问缴费通道在哪里,我好心要带你过去,谁想,你大手一扬,说,不用,地儿你熟,拽的二五八万,我当时心里就骂,哪来的野丫头,搁我面前耍酷。”
柳清姿有些难为情,反驳道:“我没有拽吧,就正常跟你说话。”
“拉倒吧。”卓薇嗤她,手指指向傅昭南,“一个你,一个他,真是够令人讨厌的。”
“师哥怎么你了。”柳清姿好奇。
“第一次实验课分组作业,我当时负责去问他意见,想跟谁一组,你猜他怎么着,看没看我一眼,丢我两字——”
“——随便。”柳清姿猜测。
“对。”卓薇默契地跟她对视,两人突然冲着傅昭南大笑起来。
傅昭南没吭声,只是扬了扬眉。
他的模样到底变化了,不是卓薇印象里那个稍显稚嫩的少年,所以等卓薇止住笑,内心感慨:“想起这些往事,恍如隔世。”
“这样最好。”柳清姿这会很冷静,“凡事要是历历在目,才糟糕。”
因为一直在跟卓薇说话,她身体侧向卓薇,几乎是完全背着傅昭南,所以她没注意到,当她说完这句话,傅昭南抬起头,盯着玻璃墙上她的倒影,微妙地注视了小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