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 第1章 追日黑鸟

柳清姿循着导航，找到那家名为Taco Friday的餐厅时，正逢日落。

这座城市盛夏的日落很美的——像圆盘的太阳垂悬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中央，将一天中最后的明调和锐化，渐渐铺出暗色的影。忙碌整日下了班的人群和车辆就在如此般的余晖里穿梭，嘈杂声牵出几分被晒软和了的烟火气。

柳清姿推门踏进餐厅，背后还追着一缕即将殆去的霞光。

门口搞接待的服务生大老远就注意到她了，瞧着走近的这位气质不凡，长相也是相当的惹眼，倒不是形容她具体是哪一挂的美人儿，而是少有的能从女生挺秀流畅的五官中看出力量感，同时，她微微翘起的上唇瓣又显出几分媚态。

“一个人就餐吗？”服务生热情询问。

“我找人。”柳清姿笑一笑，说，“你们经理，卓薇。”

“啊，我们经理朋友是吧。”服务生仿佛知道点什么，“你等着，我去后面给你叫。”

话一落，人就抬脚跑开了，不多时，卓薇从一处通道急急走出来。

她走到吧台时，顿脚站了站，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柳清姿，嗔一眼，继而冷冷一哼。

柳清姿失笑，称呼她：“师姐。”

“哇！”卓薇瞧着她来气，说话夹枪带棒，“你还知道你有个师姐呀，我看你是快把我忘了吧，你瞅瞅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怎么，现在没个三请四邀不能够让你露面，是吗？”

“哪能呀。”柳清姿上前一步，“我这不是下了飞机，片刻不停的来你这儿了么。”

卓薇看她满额头的热汗，形色显得匆忙，又怨她：“干嘛非要挤地铁，大热天不嫌受罪，让我去机场接你多好。”

“刚开业不久，店里忙，怕你走不开。”柳清姿往上抻了抻她那沉甸甸的单肩包。“再说，这么大个店面，又在广场一层的入口，找不错地方。”

“我是担心你走错地方吗？”卓薇继续刺她，“我是怕你压根不肯往这边迈脚。”

“怎么会。”柳清姿轻声驳斥。

“一声不响的回来，再悄么声的走，这种事你干得少！”卓薇想着来气，抬手拍了她一巴掌。

柳清姿轻嘶着，目光细致地在卓薇脸上转一圈。

卓薇变化非常大，她把皮肤晒成了蜜色，留半边龚沟辫，妆容更是浓郁夸张，与柳清姿印象中那个长发飘逸的温婉师姐形象相去甚远。

卓薇感觉出她眼神里有克制的异样，不介意地问：“是不是嫌看着膈眼？”

“嗯，不习惯。”虽然已经通过视频看过好几次了，但面对面依旧怪异。

卓薇无所谓地说：“那等习惯了就好了。”

下班高峰过后就是就餐高峰，陆续有客人进店从两人身边走过。

“我们到这边坐着聊，挡着客人的路了。”

卓薇挽着柳清姿来到一个靠窗的座位。

位置私密，几乎绕了半个大堂，柳清姿趁机端详餐厅的布局。

这是一家墨西哥风味的餐厅，装修称不上精致洋气，但很有异域风情，拱门立柱是红砖堆砌的，墙面铺满风格夸张要素过多的壁画，连着装饰品也选用了色彩极为浓郁的，而浓艳的颜色堆积视觉上会营造一种活力明快的氛围。

特别当柳清姿瞥见中间那两排酒墙时，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

落座后，她说：“工作环境挺好的。”

“氛围确实不错。”卓薇去端来一杯粉色的苏打水，“不然我干嘛给傅昭南这家伙打工，硬是让同班同学压我一头，说出去多没面儿啊。”

柳清姿将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师哥怎么想着开这样一家餐厅？”

“我哪知道，没问过。”卓薇笑笑，“也不奇怪吧。”

傅昭南这人身上多少带了点背包客的随性气质，他留学的两年间，一个人单超，遍走了南美洲的几个主要国家，甚至有次他特意穿过边境去了治安混乱的蒂华纳。

当时国内刚巧有一条旅游博文挂上热搜，有博主分享坎昆旅游时遇枪｜击案、手机被偷、银联卡遭到盗刷等一系列危险遭遇，卓薇自己后怕，先“阴阳怪气”留言给傅昭南：怪不得你个高，一身全是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差，傅昭南没有回复她。

卓薇又说：别让人担心。

曾经的同学顺势调侃：谁担心？你担心？

卓薇忙回：我可不担心！轮不到我。

柳清姿晚些时候看到这条动态，卓薇跟几个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聊了好长一串。

她点开配图，是一张合影，地点在路边的ｔａｃｏ摊，他穿着单薄的冲锋衣坐在一张明黄色的矮凳上，书包搁置在腿边，手里端着当地自酿的啤酒，一切简陋而狼狈。

柳清姿没有评论，只是点了个赞。

傅昭南做事随心，一些叮嘱于他而言只显得多余，所以他的选择，给予尊重就好。

——

柳清姿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口腔蔓延着西瓜的清甜味。

“哦，对了。”经她这么一提，卓薇猛然想起来，认真通知，“虽然现在知会你有点晚了，他一会儿可是要过来。”

“师哥要来？”柳清姿一愣。

卓薇：“没说的特别确定，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柳清姿舒展的眉头微微地皱起来，有点埋怨道：“你怎么把他喊过来了。”

“我可没喊他，更请不动他这尊大佛。”卓薇不顶她扣下来的帽子，“我就是昨天有事问他，和他通电话，顺嘴呢告诉他一声，我要在店里招待你，毕竟人家是老板。”

卓薇托腮看柳清姿，见她脸上浮现了微妙的忐忑情绪，揶揄：“怎么，他不能来？”

“没有！”柳清姿否认，缓慢地开口：“我是觉得有点突然，毕竟跟师......他上次见面都半年多以前了。”

“咱俩不也小半年没见了吗？怎么你在我面前情绪就这么平淡。”卓薇摆出受冷落的姿态。

“没跟你开玩笑。”柳清姿有些无从说起，“这半年......我俩没联系过。”

卓薇难以置信道：“一句话都没说过吗？”

“没有。”柳清姿摇摇头。

“哇靠！”卓薇懵了，她不知道这些，“你惹他了？”

“没呀。”柳清姿垂着眼睫毛，淡淡地说，“我也惹不着他啊，他......太忙了吧。”

卓薇抬抬眉，觉得她在鬼扯，但她装傻附和了她的话，“确实是个大忙人，傅叔还在康复期，公司的事都让他操持着，所以我估计着他一会儿顶多露个脸就走了。”

柳清姿没再吭声，默默喝水。但水杯很小，一下子就空了，她盯着透明的杯底，找不出合适的话接，下意识就叹了口气，这反应跟她年后得知傅昭南进公司上班了的消息时是一样的。

——今年临着过年那段时间，傅昭南的爸爸傅宗顺的身体出了状况，他因为连续数天应酬酗酒，过度劳累，致使肺部两根血管突然爆裂，呕了500CC的血。

偏是饭桌上正跟傅昭南正常说着话，当着他的面呕的，把傅昭南吓得不轻。

傅宗顺住院治疗期间，柳清姿并不在国内，她人在济州岛。某一线男装品牌开年会，她给亚太区的人力资源总监做与会陪翻，一时回不来，难得主动地给傅昭南打电话，关心傅宗顺的身体情况。

她清楚地记得，傅昭南当时语气客气地说，没有大碍，你忙你的，不用操心。

柳清姿沉默良久，回复一个“好”。

但等匆匆挂了电话，柳清姿思来想去，周到起见，还是麻烦袭瑛代她去探望一趟。

袭瑛说，我一个妇产科医生去了能顶什么用。

不用你发挥作用，人家也不指望我们这点微薄的作用，柳清姿坚持道，你就当是必要的人情往来，他爸爸人就住在你们医院，我不能当不知道，妈，师哥曾经帮我很多，也很照顾我。

袭瑛听出女儿语气里的焦急，怕她影响工作，答应了。

当天晚上带来最新消息，人已经脱离危险。

柳清姿悬着的心放下了。

袭瑛当医生见惯了突发情况，加上她本就是个冷静理智的女人，因此说话显得有些凉薄，她告诉女儿，没什么可担心的，住VIP病房，专业团队亲自负责看护，少有病人日子过的有他舒坦。

柳清姿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她也搞不懂自己在担心什么，毕竟认真计较起来，也着实轮不到她担心，大概卓薇给她转述时，添油加醋将画面渲染的过于血腥了。

因此，再给傅昭南打个电话的念头打消了，她觉得她的那些宽慰过于遥远，对傅昭南来说不痛不痒，指不定还是一种额外的负担，所谓应付人说话也是要耗费精力的。

他目前的精力有限。

他们之间产生交集的理由因此断掉了，一瞬间回归到彼此互不干扰的平静状态，似是无风的湖面。而再一次打破平静、投掷涟漪的契机，得等，但一般不会很久，一两个月，且都会是傅昭南跑来杭州找她。

可是这回例外了，两人已经长达半年没有过问彼此的生活了。

思及此，柳清姿愈发沉默了。

“不要垮脸。”卓薇伸指头戳戳她，“这样我会认为我做错了事情，让你为难了。”

“是我该不好意思吧。”柳清姿纠正，“哪有蹭饭吃的嫌管饭的招待不周的道理。”

卓薇笑了，她靠近她一些，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比你更不欢迎他来。”

“为什么？”柳清姿问。

卓薇露出嫌弃的表情：“一来准找茬，龟毛的很，烦死个人。”

柳清姿联想到什么，也笑了。

说话间，店里的入座率已有一半，看得出来生意挺好的。柳清姿的感受也不错，因为氛围轻松，很适合燥热的夏天入夜后约着三两好友在这里开怀小聚。

卓薇没让等傅昭南，问柳清姿想吃什么，到后厨下单，弄来一份小食拼盘让她先垫垫胃。

柳清姿真的饿了，她今天连跑两个会场又从杭州飞回，一天都在赶行程，没时间吃东西。

拇指肠烤的焦香多汁，她一下全吃完了。

“好胃口。”卓薇夸她一句，看她喜欢，起身正准备再去给她弄一份，透过落地窗瞥见一辆熟悉的轿车从街道开过，停在地面停车场。

“喏。”她下巴一抬，“来了。”

柳清姿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

傅昭南一从车上下来，她的视线就精准捕捉到了，很奇怪，明明室外人头攒动。

许是嫌热，他朝这边走来，步子跨得极大。

那是傅昭南惯有的走路姿势——身体始终维持在一条中轴线上，腰背挺拔，目视前方。

天生大骨架的优势，他的肩膀很宽，这使得他的身体摆动起来，看着舒展自如，飒爽干脆。

......他走路实在是快。

卓薇看着，又忍不住调侃他，“就他这个架势走路，哪能有姑娘追得上呀。”

柳清姿没搭话，但咧嘴笑了。

她保持着扭头回望的姿势。

傅昭南没有走正门，偏门进店，像是预料到她们会坐在哪里，直奔目的地。

远远的，柳清姿视线与他的交汇，她挂在脸上的笑意尚没有褪去，像是特意冲他笑的。

傅昭南倒是没有给她热情的面部回应，只是盯着她，目光始终不肯收回，像是忘了这样不礼貌。

柳清姿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我可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人了。”卓薇瞧着他虽衬衫西裤，但衣服已经皱皱巴巴，是一身的形色匆忙和风尘仆仆，问，“是才下班吗？”

“去了趟深圳出差，刚落地。”傅昭南说着去解衬衫袖扣，好似穿着这身嫌难受。

卓薇问：“那你吃过晚饭了没？”

“没有。”傅昭南摇头：“我就是来吃饭的。”

“电话里怎么不说。”卓薇意外的同时又觉得合情理：“早说我早准备嘛，非要凑就餐高峰给我添乱。”

“我来你乱什么？”傅昭南问：“你这个经理就这点本事。”

“天爷！”

傅昭南不算是一个温和有耐心的人，但一般也不会跟谁生气，因为少有能让他挂心的事情。卓薇虽然跟他做了四年同班同学，却一直相处得不愉快，一大部分原因就是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太多热情。

不过最近她过来经营他的这个餐厅后，接触多了，关于店里的一些问题，两人三两天吵一架，更加熟悉起来，卓薇眼里，以前傅昭南起码有个“帅哥”的优点，现在“帅哥”降级为“事儿哥”，这人在她这里完全“不受待见”。

“我不过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你怎么那么凶，我又没招惹你。清姿——”卓薇对柳清姿说，“你瞧瞧他，真的是当上老板又窜脾气了。”

柳清姿笑笑。

她和傅昭南的相处怎么形容......本来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断了半年联系，好像一下子就隔得远了，现在面对面看着，有点陌生，有点别扭，反正肯定不如卓薇在他面前放得开，所以她没有应和卓薇。

卓薇侧头，看她有点呆，肩膀拍了她一下，“跟你说话呢，发什么愣？”

柳清姿拖长音调缓慢地“啊”一声，随便扯个理由：“第一次看师哥穿的这么正式，好不习惯。”

傅昭南把车钥匙放在餐桌上，磕出一声闷响。

他轻笑了一声，再瞥向她，挑刺说：“看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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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追日黑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