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木人本就生得比中原人高大许多,阿勒钦年岁不过十五,已有中原寻常成年男子那么高了,体格像只壮硕的小狮子,银质的肩甲下肌肉块垒分明,俊美凌厉的眼睛似能割裂空气。
气氛陡然凝滞了。
将士们呆呆地看向正中央的世子,随后爆发出一阵惊人的欢呼:“乌萨!乌萨!世子!世子!”
乌纳罕朝着阿勒钦的方向,虔诚地跪拜。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乌纳罕比阿勒钦还要大上两岁,平时只是作为形影不离的副手忠诚地跟随世子,但从今天开始,乌纳罕决定将阿勒钦当做主君一样侍奉了。
太阳一点点地升起了,天边烧成了血的颜色,挂在草叶上的积雪逐渐消融,四处都是亮晶晶的,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白袍老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从王帐里走出来。阿伦长老,依木族自血狼王之下地位最尊贵的人,没有人知道阿伦长老到底活了多久,就连部落里最老的将死之人也要唤他一声叔叔。阿伦长老是军营中唯一可以破例带侍女的贵族,他连路都走不稳,枯瘦的身体险些撑不住沉重的华服,往往说一句话,都要歇息好一会儿。
阿勒钦急忙迎上去:“阿伦长老,您怎么出来了?”
阿伦长老眺望远处,漫无边际的草原消失在地平线以外,再往南不到一千里,就是狮鹫军与狼军交战的贝洛河畔。冬季河水完全冰封,天气环境尤为恶劣。
“不出意外的话,我王应该快回来了。”
血狼王出征之前,阿伦长老特地算过一卦,卦象是“大凶”。所以阿伦长老与血狼王有约定,这次不许参战,只需将三千精兵带去给敖噶将军,即刻便启程回来。
眼下,已到了血狼王约定归来的时间。
阿伦长老的话让将士们的注意力转移了,他们都翘首盼望着血狼王的归来,阿勒钦却莫名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阿伦长老,你说这仗,我们能打赢么?”人群中央,阿勒钦悄悄地问。
“肯定能赢啊!”阿伦长老兴奋得满面红光,“今晨我刚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是大吉!有敖噶将军在,想必我王率领援军一到前线,就能所向披靡,杀那群中原的狗崽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阿勒钦沉默不语。他觉得阿伦长老的占卜之术都是些歪门邪道,奈何全族上下都对这位老得半只脚已然跨进坟墓的人深信不疑。包括血狼王,也非常尊敬阿伦长老。
“你对中原人了解多少?”阿勒钦强忍着不耐问。
“世子,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中原的狗崽子们都是些胆小的孬种,当年蒙嘉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让狗崽子们的皇帝乖乖交上领地,这简直比小孩子过家家还要轻而易举啊!”
“蒙嘉将军?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阿勒钦喊了起来。
“世子,你要知道,天底下只有我们依木族是被乌萨天神选中的,有天神保佑,还有什么困难是不可战胜的呢?尤其是你啊,世子,你可是天神之子,到底是什么让你犹豫不决,徘徊不前呢?”阿伦长老显然已经迂腐得无药可救了,浑浊的双眼溢满迷醉的光彩。可阿伦长老越自信,阿勒钦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就越强烈。
阿伦长老是全族公认最有智慧的人,他精通占卜,神学,熟悉依木族的每一段历史,这样一位智者,理应担任狼军的军师。但阿伦长老并不了解敌人,他对中原仅有的了解全是从古籍中看来的。
阿勒钦没有理会阿伦长老假惺惺的关怀。他拨开人群,走上正对面的斜坡,风裹挟着沙尘一股脑扑在脸上。
转眼间,又开始下雪了。
草原上的狂风不比城镇,尤其是冬天落雪的日子,会出现“白毛风”,漫天的雪和冰碴翻滚着肆虐而来,足以吹倒小树,却吹不倒强壮的世子。他像一堵坚硬的墙立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南边的方向。
忽然,一个影子出现在白茫茫的雪暴中。
阿勒钦的眼睛眨也不眨。很快,那道黑影愈加清晰,伴随着惶急而又毫无规律的马蹄声,身边的乌纳罕蓦然高声大喊:“是血狼王!血狼王回来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能够近距离瞻仰到血狼王得胜归来的场景对于每一位依木族人来说都是可以炫耀一生的幸事,可没过多久欢呼声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从暴风雪中疾驰而来的骏马浑身沾满了血,简直就像是从血池子里拎上来的。原本应该端坐在马背上的君王此时却虚弱得连缰绳都拉不动了,他衣衫褴褛,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往下滴血,特制的金甲被人硬生生削去了半边,右侧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父王!”阿勒钦飞奔而去。
血狼王的骏马名叫多吉,认出了阿勒钦,发出一声长而悲切的嘶鸣。等阿勒钦将血狼王从马背上扶下来,多吉瞬间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殿下!殿下!”阿伦长老被侍卫背过来,看见血狼王的伤势,神色骇然大惊。
“还愣着干什么!快传御医!”阿勒钦吼道。
人群轰然而散,将士们都不想在世子发怒的时候凑这个热闹。血狼王最终被抬进了温暖的王帐内。
御医原喇领着身后的年轻人走进来跪拜,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被阿勒钦提着衣领扯到床榻前。
“我父王到底中了什么毒?说!”
几乎所有的御医都来看过了,纷纷表示对血狼王的伤臂束手无策,只见他臂间紫黑分布,皮肉腐烂,肿胀吓人,翻遍依木族留存的医术也没有找到这种毒的解法。
原喇是最后一位御医了,阿勒钦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原喇在依木族医术最高,脾气也最大,整日泡在酒罐子胡言乱语,大家给原喇起了个外号叫“疯狗”,因为他喝醉了就发疯咬人。
王帐里酒臭熏天,原喇打着酒嗝在血狼王身上摸来摸去,偶尔碰到流血的地方,引得昏迷中的血狼王一阵抽搐。
“摸够了没?”阿勒钦终于喝止。
原喇神色凛然,扑到阿勒钦的腿边磕了三个响头:“世子恕罪!此毒无解,老夫……无能为力。”
砰一声!原喇被阿勒钦一脚踹飞了出去,连续翻滚三圈才停下,无意间撞倒了地上的花架,紫藤花撒了满地。
阿伦长老颤抖着声音说:“胡说!我王受天神庇佑,乃百毒不侵之体!来人啊,给我把他拖出去,日落前行刑!”
原喇愤然挡开左右两名护卫,嘶声喊道:“求世子再给老夫一个机会!这是中原的毒,只有中原人可以想办法!世子!请让我的朋友江言一试!”
人们这才注意到方才跟随原喇进来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道士袍,中原长相,眉眼间自带一股阴柔之气。
“中原的狗杂种!”乌纳罕拔剑对准了江言。王帐内的将士们也都蠢蠢欲动,面露凶光,恨不得立马冲上前去将可耻的中原人大卸八块。
“慢着!”
阿勒钦声音一出,其余将士们不敢动了。阿勒钦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问:“你是南荣人?”
江言哈哈大笑:“总算见到一个聪明的依木人了,你们依木消息闭塞,居然连东西南荣都不知道,个个都是蠢人!”
“放肆!你岂敢对世子无礼!”乌纳罕的样子像是想杀人了。
“够了,乌纳罕,让我问他的话。”阿勒钦低声说。
乌纳罕这才心有不甘地退至一旁。阿勒钦卸下重剑,缓步走去。
“你叫江言?江姓是南荣大姓,你又是孤身一人来到若尔沁草原,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你就是被南荣江家赶出来的道士元虚子吧?”
“不愧是世子,这识人辨物的能力草民是自愧不如,”江言笑眯眯道,“不过草民好奇,您这消息是从哪儿听说的?说实话,我寄住在原喇家也有些时日了,发现你们依木人啊真是未开化的蛮物,本国内竟然封闭至此,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能长进呢?”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你们可别冤枉了我,我确实来自南荣,可不是你们的仇敌东荣人。”
阿勒钦淡淡道:“既如此,能否请先生为我父王诊治?”
江言粗略扫了一眼血狼王的伤势,道:“血狼王中的是奇毒海神藻,此毒性烈,且无药可解,中毒者三日之内必定毒发而亡,以血狼王当前的状况来看,姑且还有得救,只是……需斩断他的右臂。”
此话一出,王帐内简直乱了套。斩断血狼王的右臂?那可是乌萨天神儿子的右臂啊!听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将士们惊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勒钦瞬间沉了脸,他身量高,料理一个江言如同对付小鸡崽子似的,伸掌摁着江言的脑袋把他推到塌前:“你看清楚了!若是半句有假!我杀你全家!”
江言浑不在意似的,高声笑道:“我全家已尽数死于神冥宗那老贼之手,早就是一介孤家寡人了!世子杀了我吧!杀了我之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你父王慢慢地死去!看来世子也想感受一下失去至亲的滋味了!”
“如你所愿!我杀了你!”阿勒钦额上青筋迸出,飞快地挥剑一划,如果不是血狼王出声,江言的人头早已落地了。
“等等……”
床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醒过来了,他受病痛折磨,面庞憔悴了不少,但仍能看出年轻时雄姿英发的影子。血狼王名为阿勒苏赫,是统率依木国十八部族的王,号称“天神之子”,在依木族的传说里,血狼王半神之尊,永远不可战胜的。
而现在,血狼王却用一种极为痛苦的语气问江言:“你说只要砍掉我的右臂,就能解毒?”
江言道:“我愿用我的姓名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阿伦长老一脸惶急地趴在床榻前:“殿下!不可啊!殿下的右臂是天赐的礼物!怎可轻易斩断!雄鹰失去了一只翅膀无异于自取灭亡,殿下是若尔沁草原上最高贵的雄鹰,千万不能这么做!”
血狼王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他中毒太深,眼睛看不清东西,只能看到围在床边的众多影子。血狼王不知道中原人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感受得到,如果再不解毒的话,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血狼王再一次陷入昏迷前,叫了阿勒钦的名字。
“按照中原人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