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兰初头风发作,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待歇过午晌,好容易精神些,便令芷兰传阁老议事。
神冥宗共分天、地、玄、黄四大宗师,各宗师门下弟子不计其数,而这阁老又凌驾于四大宗师之上,掌管文韬阁,连宗主岳如是见了,也该礼敬三分。
李兰初在厅上等候,不多时,阁老到了,李兰初忙令人上茶。
阁老满头乱发,皱纹深陷,指尖在滚热的茶盖上转了半圈,往桌上划了几笔。
李兰初看那水渍写的是个“诡”字,笑道:“不愧是阁老,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阁老道:“兵者,诡道也,我知道小姐在怀疑什么,但老夫要劝你一句,月满则亏,水满则盈,这几日小姐为北境的战事走动频繁,已引得郢都的注意,还是多加小心罢。”
李兰初面色渐凝:“此事师父可知道?”
阁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老夫哪敢告知宗主,妄图干预朝政可是宗门大忌,小姐听我一句劝,还是……趁早收手吧。”
李兰初唇边露出淡薄的笑意,道:“阁老一心替兰初着想,兰初不如都交代了吧。这几日趁师父不在,我离开天界山,去了江家。”
阁老神色骇然大惊:“南荣的江家?小姐难道忘了宗主与江家的那些过往了?”
李兰初颔首:“自然知道。”
李兰初三岁拜师,五岁通兵法,七岁习医术,十岁便能自己动手维修器甲,曾六登文韬阁与阁老坐而论道,才华卓然,神冥宗千年来无人出其右。
这些年,许多事,师父希望她记住的,她铭记于心,师父不希望她知道的,她也洞若观火。
乾元二十三年,原骠骑将军纪充自立为帝,以南境十万兵马起事,分出南荣十二城,改国号为景,封副将江子渊为曹国公,掌朝政大事,位同宰相。然而好景不长,江子渊国公的位子还未坐稳,景帝就颁下一条谕旨,抄了江家满门,这罪名自然是勾结奸佞,规反天常,有谋逆之嫌。
李兰初道:“当年江家几乎满门被灭,只有一家旁支在南荣朝堂中有贵人庇佑,这才幸免于难。这件事是南荣国事,全凭景帝一人之愿,起码师父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顿了片刻,继续道:“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阁老您也知道,道士元虚子,也就是江家幸存的二公子江言竟然大闹神冥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江言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弟,他们二人积怨已久,早已决裂,江言一口咬定江家谋反一事是我师父构陷,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江言所说,未必没有道理。”
话音刚落,阁老已抢先道:“小姐这念头万万不该有,宗主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师父啊!”
李兰初低头盯着炉子,待水三沸,将煮好的茶汤舀进碗里:“这是师父教我的,谨于微者,必见于大。有疑心不可怕,可怕的是疑神疑鬼,这样是做不好事情的。所以我暗中调查师父与南荣的往来,果真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阁老猝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听下去。
“景帝自立门户不过五年,师父便已在南荣朝廷中培植了一批势力,包括各大王爵,军中将帅,”李兰亭说着轻笑出声,“师父不许我插手他国朝政,因为他的手早已伸到外边儿去了。东、西、南荣,都有他的人,阁老您想想,荣国分裂是在乾元六年,那正是师父承袭宗主之位的时候。”
阁老不愿往下细想。若真如此,难道荣国分裂成如今的境况,全因宗主岳如是推波助澜?
他两鬓如霜,眉间更添一层愁苦:“此次小姐去南荣江家,就是为了查这个?”
李兰初否认道:“我关心的是北境的战事,昨儿派往前线的探子来报,说这回狮鹫军不同于往常,用兵奇诡,兰初的兵法就是阁老您教的,再清楚不过,兰初就是想问问您,狮鹫军短短几日破了依木国的防线,这里面有没有阁老您的杰作?”
她年岁不过十七,少女模样,眼神清泠泠的,却让阁老莫名有种不寒而栗之感,长叹一声道:“小姐好眼力,只是这用兵之法,师承一脉,在神冥宗当中,敢于替明帝出谋划策的人,还能有谁?”
听得此言,李兰初的猜测得以应验,心下一空,不知该失落还是怅惘:“果然是师父所为。”
阁老声渐弱:“狮鹫军首战告捷的消息传过来时我就发觉不对,依木族骁勇善战,那熬噶将军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轻易落败?若非宗主在背后出谋划策,那只可能是狮鹫军那帮文弱小将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了。”他如同受了打击,眼中流出消沉与颓丧之意:“我原以为,宗主只是为了修缮与明帝的关系,这才暗中助力,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才听小姐这么说,我才知道,自荣国分裂之后的这几场战事都是宗主挑拨的。”他不禁抚掌叹息:“宗主小时候,在众多弟子之间最为良善,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李兰初想到岳如是,心有戚戚,颤声道:“他是我师父,我原本以为我了解他,可到头来,我竟然越发看不懂他了。”
阁老见她不过几日又瘦了些许,劝说道:“小姐,你自幼聪颖过人,但也因此思虑过重,长此以往,对你的病毫无益处啊。”
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师父请了多少名医看过也没想出法子,不得不每日三副药这么喂着,不过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纠结也就罢了。
“谢阁老关心,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有数,”李兰初一面吃茶,一面拨弄着手炉,“此次我去南荣江家,还得知一事,那江言来我神冥宗闹事,被弟子们打成重伤以后,竟投奔了依木国。”
阁老微惊,百思不得其解:“据我所知,依木人颇为排外,只要见了中原人,哪管你是哪方哪派,统统格杀勿论,那血狼王的脾气更是铁石头,江言这是在自投罗网。”
“元虚子名声这么大不是没有理由的,我想江言必不会贸然行事。”
李兰初沉吟片刻,倒还想不出江言此举的目的,转而提起北境的战事,“也是奇了,今日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探子回来报信。文韬阁于狮鹫军中颇有人脉,烦请阁老抽空帮我问问?”
阁老想到岳如是的动向,心头烦乱。神冥宗以师承为正统,李兰初又是宗主岳如是唯一的亲传弟子,看来能阻止宗主的,只有眼前这位圣女大人了。
他仓皇应下,借故辞别。李兰初坐着不动,自顾自吃了会儿茶。
旧疾发作,怔忡难宁,每到这时,她总会想起师父。
那年生辰,她碰巧犯了胸痹,师父带她下山寻医。
大雪封山,师父抱着她,时隔多年,她仍记得清楚。他一身白衣如雪,眼中孤寂,似隔山海,如同镜花水月一场旧梦,乱人心弦。
芷兰走进来,见她只着单衣,一张小脸冻得惨白,大惊失色道:“小姐怎么坐在这里?也不多加件衣服御寒,冻病了可怎么好?”
李兰初扶案而起,笑道:“你来得正好,腿麻了,快扶我出去走走。”
这病到了冬天尤为剧烈,坐久了便是剥肤锥髓之痛,芷兰知道她在强撑,忧心道:“小姐,还是回房歇着吧,炉子上的火正热呢。”
“不回,”李兰初淡淡道,“师父是不是回来了?”
芷兰称是。
“先去给师父问安吧。”李兰初披上裘衣,慢慢地步出殿外。
她走在雪地中,布鞋很快湿了,发间拢上一层雪,脸色更添几分苍白。芷兰急得撑伞挡在前方:“小姐,还是回去吧,雪太大了,什么时候给宗主问安不好,偏这时候!”
李兰初不理不问,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
行至扶风堂,堂内无人,她又转头走向岳如是的寝殿。不想岳如是正等着她。
他一身素袍,已是要就寝了的装扮,见了她并不惊讶,淡淡道:“浑身都湿了。”
李兰初藏下心中诸多疑惑,惭愧笑笑,躬身作揖:“来得太急,忘了整理仪容,师父见谅。”
“你什么时候不是这么马马虎虎,”岳如是无奈道,“先去沐浴,换身衣裳。”
寝殿内有单给她留的房间,芷兰伺候她沐浴更衣,再回殿上,岳如是已摆好棋盘:“来,陪师父下一局。”
李兰初目光扫过灯下师父深刻的面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博弈之道,精妙不可言之,李兰初谨慎布局,奈何棋高一著,不出三回便败下阵来。
“师父厉害,兰初技不如人。”她将白子扔入笥中,边叹边笑,“什么时候能赢师父一回就好了。”
“你聪颖过人,自然有的是机会,”岳如是默然片刻,神情不可捉摸,“只是你深夜冒雪前来,肯定不是为了找我下棋吧?兰初,有话就跟师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