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木躺在床上,眼睁睁盯着手机屏幕。对于她而言,一个人的空间散发都是舒服而慵懒的氛围。停顿了很久,点开了相册。指腹在屏幕上不断向上滑,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一张去年外语节的大合照。
所有外语组的参赛选手与学生组织会聚集在一起,背后是一展特办定制的外语节签名墙。
自己在前排,一身白裙,磨脚的小高跟在那天让她走路都不踏实。眼神迷蒙,带着困倦。洛木还记得那时候还在睡觉,是被秦嘉卉叫起来。她将图片放大,看到秦嘉卉的假睫毛,不禁笑出声。有这样的记忆想一次真是笑一次。
“洛木,你看我假睫毛有没有贴歪。”回想那时候的秦嘉卉坐在教室位置上,一直拨弄着假睫毛,整个脸都快要怼在镜子上。洛木便在旁边观测她,看看这傻子会不会将胶水把自己眼皮黏住。
那孩子一只手拿着假睫毛专用胶水棒,另一只手不断调整睫毛的位置。面色狰狞,不可细观。
“你不是不上台吗,为什么这么折腾?”洛木凑近,看她一脸挣扎样,“是不是真把眼皮黏住了?”
秦嘉卉推了推她:“这你就不懂了,像外语节这种就是要好好展现,不然换做平时,涂个口红都要请去年段室喝茶。”
待她贴好右边的假睫毛,转头向洛木自信眨了眨眼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时,洛木撇了一眼,又扑哧一声。
洛木毫不客气:“哪有人假睫毛贴在双眼皮上。”
秦嘉卉抓狂:“啊啊啊你又笑我。”
“放心不丢人,幕后没人看见。”洛木安慰她。
秦嘉卉的假睫毛贴在了眼皮上方,睫毛分界的明显显现这孩子不太聪明的样子。
后来因为时间不够最后抵达外语舞台现场,秦嘉卉是学生会组织部,在幕后组织比赛流程,自然这脸也保住一半。只不过这张大合照还是成为秦嘉卉最觉得丢人的时刻。
洛木划着照片,指尖放大,横扫打量着每个人的表情。
目光停滞。
视线落在那人身上,那人扎着像平常一样的半头,却比之前更加凌乱。嵌着黑色耳钉,还有一颗别在右耳的耳骨。别致的深红烟熏妆容,是天生桀骜不受世俗束缚的模样。
口红的颜色不算红艳,却依稀是让人难以靠近的锋芒。那人侧着看,眼神留意的并不是直视相机镜头。洛木从她的余光中移动,追随她的目光。
那人的视线,其实在另一个人身上。
洛木指尖移动屏幕,缓缓。
那一刻,洛木耳边响起嗡嗡声,时间仿佛在倒流——
在晚会结束后纷乱的现场,全体选手与工作人员聚在外语节签名墙前合照。
洛木强忍困意,站在第一排,却有隐隐约约感受不一样的目光。
“洛木你总是转头干什么啊,看镜头啊!”秦嘉卉觉察到洛木的不对劲,拍着她的肩膀。
“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洛木小声在秦嘉卉耳边小声呢喃。
可会场结束后的人声鼎沸与充溢兴奋的气氛早就盖过她的声响,秦嘉卉没有听到她在讲什么。那时候洛木随着那奇怪的第六感将视线放长远,每个人都在最后狂欢短暂的时刻中看向镜头。每个人都露出不一样的神态。
她观察到那个扎半头的姑娘神情有些慌张,烟熏妆,耳骨上的耳钉,略显犹豫用手拨弄着眼前的碎发,而那指节上套着一两枚圆环戒指。修身的小西装踩着高跟,这些穿着都让洛木瑟瑟发抖。
与其将那人比喻玫瑰,不妨说是一束攻击性强,拥有生命韧性的野生密刺蔷薇。
洛木怯生生转向镜头,或许是自己太内敛,最好不要和谁有眼神交流,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事故,她是这么想的。何况是这样着身的女孩子,很难预料那人脾气。
或许小时候接受教育的刻板印象出现,她难想象能与这种人相处是怎么样的。
而在摄像师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她确确实实得到不一样的感受。
她不知道那人,可那人的目光从未被剥离。
原来那才是她们初遇。
洛木在床上转了个身,嘴角微微往上翘。像第一次破案的侦探,乐呵呵将照片转发给晏清竹。
Lomo:原来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过了几分钟,手机发出提示音。
Q:准确来说,不是。
Lomo:难道还有比这更早的吗。
洛木盯着屏幕,回想那人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的次数,才发现屈指可数。带有点小抱怨,该不会被这人耍了。
Q:对。
Lomo: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洛木在直接从床上盘腿坐起来,眉头紧皱,指尖敲打着手机屏幕发出响声。嘴里碎碎念,但也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Q:如果我说不是,你会觉得我在闹你吗。
你什么时候不闹我!
洛木看到这句话嘴上小声碎碎骂,可耳垂泛起有些红晕。细微的跳动声洛木假装听不到,自然分不清这是被挑逗的窘迫还是一腔孤勇的倔强。
怎么不是,怎么不闹我。
真是诡计多端的狗女人。
洛木一气之下推出聊天框,再一次打开相册,将晏清竹的容貌放到最大,晏清竹的脸占满整个屏幕。大脸晏清竹,洛木小声骂,随之又笑出声来。
相机配置真的不错,虽是集体照就算放大来看,也能看清那人浓密睫毛和眼影分层。骄傲冷艳的姿态书写着生人勿近四字,而在照片中余光却有着一丝清澈。
刻板印象中的尖锐与倔强正缓缓被打磨,在柔和的灯光中竟美得令人惊叹。
洛木暗笑,幸亏不是穿的朋克装,不然真与这唯美有所违背。笔挺的小西装反衬她的温柔,多看一眼都会误以为是多情的浪子。
那人目光浅浅,却在人群中挑选出她的爱人。
洛木小声嘟囔,真好看。
在洛木眼中她是怎么的一个人。热情幽默却有时令人琢磨不透,而这些与那冷冽细致五官不符。就像表层的一滩清水,而深层是暗流涌动,望不到头。
她承认她还是不懂晏清竹。
洛木沉思,那在她眼里,自己是什么样的。
洛木呆愣一会,又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双腿不断在空中晃荡。
小时候总是向阿嬷谈村民,察言观色对于洛木是最擅长的。
哪家老太喜欢听好听的话,哪位老爷喜欢跟人讲大道理,洛木都算是了如指掌。小时候虽穷,但靠洛木从小学的花言巧语,总能向好心肠的大爷大妈讨到几口饭吃。在那年大旱时,家里连出米的钱都没有,但洛木却总能讨到几个地瓜饼。
洛木心疼阿嬷,那晚偷偷溜到在油灯旁缝衣服的阿嬷身边,将一大块油饼准备塞在阿嬷嘴里,像小时候阿嬷喂她的样子,却被阿嬷拦下了。
阿嬷总是会因为这类事情而生气:“又是别人家的对吗?”
“他们自己愿意给我的。”可洛木不明白,不偷不抢,又有什么难堪。
“你这小孩怎么说的?”
洛木只能实话实说:“那李老太太一人煎地瓜饼,我说那饼香,煎这么多饼她一人吃不完,我帮她推销去卖。”
洛木扭捏用家乡话回答,她知道李家老太常年一人住,便向老太提出做些地瓜饼去县城菜市场卖。可县城路程远,洛木干脆将饼卖给村里的小孩。
据洛木可知那些孩子每个月总能在父母那得到一些零花钱,在那时候能拿着十块钱带着伙伴去小卖部逛,已经是洛木想都不敢想的。而洛木唯一的快乐是蹲在小卖部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小孩手里新型的零食和玩具。
她将油饼包好,坐在小卖部旁的榕树下卖饼。而那天,是洛木拥有了第一个十块钱。
可她将一部分钱分给了李老太,一部分给阿嬷买了香皂,剩下五毛钱给自己买了一包小袋饼干。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能正大光明走进小卖部买零食。
以至于后来十几年,她再也找不到也吃不出当年的喜悦。
还剩一块油饼,她偷偷留给阿嬷,却换来阿嬷一句:“不要再揣测别人了,做好你自己。”
做自己?
洛木太懂了,要是做自己,就不能受人怜悯吃上饭了。
要是做自己,她早在大旱时节活活饿死了。
对洛木来说,在那时候能吃上饭比高贵的尊严来的更加重要。
而如今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拥有的富足物质财富,却也难以再修改这个习惯。父亲时不时带她去做生意应酬,她都能辨别哪位大老板喜欢讲阔绰话,便在父亲耳边告诉应该如何附和。
她太明白了。她只能选择生存,不是在生活。
而屏幕对面的那个人,洛木猜不到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内容,甚至对于她的行为也带着疑惑。
尚且不能排除她的热情,可许多看似奇妙的偶遇却总是难以解释。对于洛木而言,那人的直率并非让她觉得舒坦。
或许,洛木太想知道一个原因了。
她将手机丢在一边,目光呆滞看着天花板。季榕树总说她有八百个心眼,这话可真不假。洛木回想曾经接触的人和物,在无数日夜里不断翻盘整理,三观的崩塌和重塑,都使她在崩溃绝望中突然猛醒。
沉浸在回忆和往事中的人容易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不断被撕裂,不断被厄运包围,不断在恢复,但还是在人生的路上拥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诞生在这破烂而不堪,残暴的世界上,谁都想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活着。
生性薄凉,也是她对自己的一场评价。
就这样吧,挺好的。
洛木闭着眼,用手捏了捏眉心。
大脑留白一会,自言自语道:“想吃李老太的地瓜饼了。”
吃不到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可洛木潜意识能感受到自己还是清醒的。只不过眼前一黑,身体无力瘫倒。
一阵消息提示音。
Q:今年的外语节名单是已经确定下来吗?
洛木怔忪了短瞬,一般情况下她都很少有兴趣在意这种事。但那人的语气着实有些异常。
Lomo:应该是,怎么了吗?
Q:我没有想到初中的学妹也考到这所学校。江研,你应该认识。
洛木确实认识。
虽然洛木和她们并非是同一所初中,但两所学校比邻,经常相互比较。而在中学生一次外语演讲竞赛中赛出一匹黑马,低年级的江研碾压高年段组斩获桂冠。
外界都传言是她那在教育局的爹在背后做了点手脚,甚是有人大肆宣扬她为人公主病。
可在初三的洛木见过她的比赛录屏,才发现原来有些人天生的来源于骨子里散发的自信,是洛木一辈子都学不了的。
发音准确,谈吐得体。精致五官,高挑身材。犹如高贵的黑天鹅,永不低下尊严的头颅。虽说年纪尚小,却在灯光下褪去年幼的稚气,侃侃而谈,字字珠玑。
容貌和家境赐予了她抬头尊严的底气,洛木倒也不觉得算是公主病,因为她本应该是公主命。
Lomo:我确实很想认识她。
真的很好奇。
从小拥有丰厚资源的女孩,又是怎么样的。
Q:正好她说外语表演前想让我看看成果,到时候一起去吧。
Lomo:还没比赛就打算贿赂了?
Q:哈哈哈私人感情而已。
洛木笑笑,自认为她只是校友之间的情感结交。
Lomo:到时候见见吧。
Q:你会喜欢她的。
洛木顿了顿,笑着摇头。真的是个傻蛋,怎么可能这么笃信。
Lomo: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Q:那我将宇宙超级无敌劈里啪啦战神的称号封给你,你就是未来的继承人。
Lomo:不必了不敢当,你是宇宙超级无敌劈里啪啦战神的不二人选。
高中的假期永远都是片刻的欢愉,而这一点愉悦的碎片却治愈这未来每个痛苦挣扎的人生低谷。
每当在工作的瓶颈期熬着凌晨四点的时候,洛木总是会翻出以前学生时代中的微信聊天记录与照片。对着屏幕傻笑,至少让这一秒的洛木感受不到生活的疲惫低谷期。
洛木起身,将手机蓝牙与打印机连线,将那张外语节的照片打印下来,从柜子中掏出买了很久的相框,放入照片。摆在了书桌上。
顿时听到身后一声沙哑:“我记得你从来没有放照片在书桌上呢。”
洛木回头,本惊吓的脸色传回平静。
“小妈,”洛木回答道:“你说过有意义的照片就应该摆在显眼处。”
洛木还记得,那女人嫁过来的时候,还将季榕树的生父与母子的合照摆在家中客厅最显眼处。每次小妈受到委屈,都呆愣愣看着相片不说话。这不仅让洛木觉得不舒服,更让季榕树反感。
季榕树:“你不知道啊,这是别的男人家,你让我爸怎么想?”
洛木或许永远都不会看到季榕树比此刻更撕心裂肺的时候。他咬着牙,眼神凶狠。脖颈上的青筋明显突出。
小妈本身是性格软弱,面对儿子仅有的负面情绪,她更是傻了眼。洛木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只知道她将相框藏在了床头柜里,再也没有翻出来看过。
洛木说这句话自然是要气她的,可对方却只是轻微抬了嘴角。
小妈走到她书桌前,拿起那个相框。轻轻呢喃:“真好。”
洛木:“什么?”
“年轻的模样,真好。”小妈指着照片上的姑娘,若有所思道:“我看到有人偷看你了。”
这句话小心翼翼,生怕会让洛木生气,如履薄冰。
洛木:“嗯,我知道的,我的朋友。”
“看来你的朋友很在乎你。”小妈小心试探,洛木自然知道她说的话也让她自己觉得不自在,便慢慢为她解脱:“是的,她很在乎我。”
说的让洛木自己都不信。
这么可能很在乎我。在乎个屁啊在乎。
小妈看着一脸矛盾的洛木,轻轻揉着她的头。
“洛木是个大姑娘了。”
在她眼中,初次见面这孩子还总会躲在父亲的身后,不愿与任何人对话。性格孤僻得总是见人都没有好眼色。
虽然总是听洛父谈起女儿,说起女儿很会说话,她都是不太能信的。她懂得孩子难以接受新家庭的感受,但这么多年的路走过来,她也确确实实看到这孩子的成长。
“可小妈还是小妈,长不大的。”洛木也调侃着她。
“你还年轻,可小妈不会了。”
“玫瑰会枯萎,但枯萎了还是玫瑰。漂亮盛开过就好了,不遗憾。”洛木看着那张合照,那个骄傲头颅抬起,如蔷薇绽放的美丽女孩,她会有自己盛开的方式。
每种花都有属于她的盛开方式。
洛木见得那人如此漂亮生动,竟有些怜悯之心。或许是垂怜她这一刻的惊艳,当下的她真的太美好了,以至于洛木甚至害怕生活会辜负她的纯粹与率真,也怕这世道不能让她成为她想成为的大人。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借鉴来源: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王国维《 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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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