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数限定 第2章 口不对心

李如玉所讲述的，是他和他哥十几岁时候的事，具体年头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是2010年左右。他们两兄弟暑假的时候回老家玩，说说是玩其实也没多少娱乐方式，小镇上东西比城里更少，他们回老家住的地方就是一排瓦房。暑假之后他们两兄弟还是会回到城里上学。

他们老家有一个挺奇怪的传说，跟暑假发生的事情有关，不过还是一会儿再讲。

有天李如明从镇上借书回来，沿着水泥路往回走，不远处的大路上刚有一辆警车边响着边开过去，扬起一阵尘土。这地方平日里可没什么能出警的事，因此听到警笛声，李如明有点担心李如玉的安全，就到附近的小卖铺给李如玉打了个电话。李如明前两天刚丢了部手机，没买新的，现在只能打公用电话。他们两个约好了地方见面。

镇上的大榕树，李如明正往那边走。

远远望过去，就见榕树底下站着一个男人，这人李如明不认识。可能是男人注意到李如明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一望不要紧，这个男人两只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直勾勾盯着李如明。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这么盯着他看。

李如明愣了一下。

大白天的，李如明感觉心底有点发毛。他的脚步停下了，转身便要往回走，去人多的地方。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闷声“啪”的一下，听上去就好像有个熟透了的西瓜摔在地上，裂成两瓣。

但后面有西瓜吗？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那个男人，一颗脑袋摔在地上，身子还在原地站着。而掉到地上的脑袋，真像个落地的瓜，以鼻子为界一分为二，横截开了，上半张脸朝着天空，两只眼睛却还斜睨着李如明。

这样肯定活不成了。

一个人死成这样还能睁着眼睛看别人？

假的吧。

这真的是活人吗？

活见鬼了。

不该回头的，李如明刚看到那场景，心凉了半截，动也动不了，他害怕得喊也喊不出来。本来就是炎热的夏天，他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

周围来往的人，没有一个发现榕树下的异状。

“就好像那个男人根本不存在。”李如明心想。

就在这个时候，李如玉从远处跑了过来，李如玉看见李如明站着不动，以为李如明没看见他，于是边跑着边向李如明挥手。

李如玉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哥，走啦！”

这时候，李如明发觉自己能动了，他松了一口气，迈着僵硬的脚步，被李如玉拉扯着走了。

当然这次李如明没有回头，他不想再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他想快点回城里的家。直觉告诉他不该留在这里，于是在当晚，他就和家里人提出了这个要求。

但是并不如他所愿，他的要求被家里人拒绝了。家人对他说，这几天恰好是仙人下凡的日子，他们想要带着兄弟俩去见识一下仙人下凡。

所谓的仙人下凡，原本是镇上的一个传说。

仙人下凡的故事，李如明略有耳闻。讲的是古时候有人得道成仙，坐化飞升，这些人留在凡间的躯壳被人们制作成塑像，然后放到庙里供奉。仙人飞升后前往天界，肉身本没有用处了。但是当仙人对凡间有所留恋，或是因为别的事情想要下凡——由于仙人在凡间没有肉身，他们便会选择自己生前的肉身作为附身对象。

说白了就是附在自己的尸体上。

既然仙人附身在尸体上，那么塑像必然不会留在原地。也因此，镇上的人看见塑像消失，就会认为仙人下凡来了，在这之后镇民会举办祭典。

李如明家人要带他去看的仙人下凡，正是这种因塑像消失而举办的祭祀活动，如今简化得和普通庙会差不了多少。镇上的人期盼仙人能够保佑五谷丰登，天降甘霖什么的。

但李如明不想凑这个热闹，他大白天的还看见一个人的脑袋掉在地上，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见鬼了。当然，李如明问过李如玉，有没有在榕树底下看见一个人，回答是否定的。李如玉说自己只在那里见到李如明傻乎乎站着，根本没有别的人。

李如明说，自己在榕树底下看见一个男人。

李如玉说，这事就奇怪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李如明不说话。

李如玉说，不如这样吧，哥，你要是害怕，到时候你找个由头溜走，不会有人发现。

李如明同意了。

李如明脑子浑浑噩噩，这天晚上，他和弟弟睡在一块。李如玉笑他胆小，说都多大人了，不就是多看到一个人吗？说不定是你看错了，也说不定是我没注意到。

这个时候，李如明虽然害怕，但没多说什么。李如玉不知道他在榕树下看见了什么，也就没怎么在意李如明的状态。

就连李如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心中的恐惧，其实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来源于榕树下的鬼。更多的是源于直觉中，对仙人下凡这一事件的恐惧。

没人知道仙人为何下凡，下凡又做些什么。这是有传闻，这些仙人行事乖张，喜怒无常。如果有人遇到这些仙人，并且发觉某人是个仙人，最好不要去拆穿，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等到祭典当天，镇上热闹起来，两兄弟跟着家人在镇上往供奉仙人的庙宇走，说白了就是去里面拜拜神佛。两兄弟约好了，等人多了他们两个就趁机开溜，到时候给家长打个电话报平安就行。

也正如他们计划的那样，还没到庙门口呢，就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现在正是时候，两兄弟趁机开溜，沿着路往回走，找到一家离庙远的冷饮铺子，进去喝冰粥果汁什么的。

可能过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们两个吃饱喝足，李如玉想着，也差不多是时候给家里人打电话了。

李如玉刚拿出手机，就发现远处路上有四个壮汉，抬着一个中间坐着泥塑的小轿子，沿着街道往这边过来。行人见到他们，纷纷退到道路两旁，让出地方。

李如明和李如玉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困惑。这时候，冷饮铺子的老板笑了，他跟他们讲，这是仙人下凡后，给仙人重新做的一个塑像，当然里面肯定不是坐化金身了，就是普通的泥塑。现在呢，就是把新的塑像抬出来绕镇走一圈，告诉镇民这个新塑像就代替以前损坏的塑像。新塑像仍要供奉香火，以表对仙人的尊敬。

怪迷信的。李如玉想着，拨通了电话。

突然间，他“咦”了一声。

李如明问他，“怎么了？”

“刚才拨错了，”李如玉说，“两个号码挨太近，我打成你之前的手机号了。”

“然后呢？”李如明没明白他为什么惊讶。

“你的手机还在开机。”李如玉的声音很轻。

听到这儿，李如明就知道，因为手机号码不是实名的，捡到或者偷手机的人很可能还在用它，说不定这人还在镇上。

李如明叹了口气，“可是不一定能找得到啊，我之前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没有人回复。”

“确实，但是……”李如玉眨了眨眼，“哥，你听没听见有什么声音？”

“什么？”刚说完，李如明也反应过来，李如玉指的是手机铃声。李如明自己设置过来电手机铃声，是一首生僻的外文歌。而现在，他隐约能听见这首歌从远处传来，淹没在人群中了。

李如明跑出铺子，四处张望，他竖起耳朵，只觉得那声音由远及近。

终于，在与轿子擦身而过的时候，李如明发觉到声源。

就是那个塑像。

李如明吓了一跳，僵硬地看着抬轿的人远去，周围唢呐铜锣吹吹打打，红绸飘散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抬轿的人似乎也听见了那首外文歌，但他们互相看了看，最终什么都没管，还是继续抬着轿子沿着大路走。

李如明站定不动了，他的脑子像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手机铃声会从塑像里传出来，他被随后而来的人群推搡到道路边。刚跟过来的李如玉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见状，顺手将电话挂断，把李如明扶到冷饮铺子旁边。

李如明回过神来的时候，见李如玉皱着眉头，看来后者也发现了塑像的问题。

“不对劲，”李如玉说着对李如明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我怀疑你的手机是被人故意放到那东西里的，哥，你可能被什么人盯上了，我们最好找个机会赶紧走。”他都没说“塑像”，而用了“那东西”指代。

听到“走”字，李如明的眼睛亮了亮，他认真地点点头，随后说道，“好，什么时间？”

李如玉想了想，“明天？”

“今天行吗？”李如明说。

李如玉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不行，“这么快？也不是不行。”他摸着下巴，“晚上我就装作肚子疼，犯阑尾炎那种你懂吧？他们肯定要把我抬到大医院去，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能走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

兄弟俩准备先回家收拾东西，正往回走，却听见李如玉手机一响，家里人打电话过来了。李如玉撇撇嘴，知道自己不免被骂一通，虽然不爽，但还是按了接听键。果不其然，手机那头的声音道，“二乔哦，你是不是又乱跑出去，你这孩子一天也不省心，让我们操多少心。你哥是不是也在？他一定是拗不过你……”

“哥，我这可是替你挨训。”李如玉对李如明做口型，听筒那头声音越来越大，他忍不住把手机拿离耳边。

“……到庙门口等我们。”手机那端传来最后一句话，然后挂断了。

耳边只剩下“嘟嘟”忙音，李如玉无奈地看了李如明一眼，“让我们去庙门口等他们。”

李如明没说话。

李如玉继续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李如明摇了摇头，“我陪你一起去。”

李如玉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快走到庙门口的时候，他们看见庙边上有两个问询的民警，民警在跟看门大爷说话。李如玉和李如明停下脚步，在附近偷偷听着。大爷中气十足，那声音李如明和李如玉都听得见。大爷坚称，数日前塑像消失是因为仙人下凡，而不是文物失窃。民警询问半天，口干舌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时候，其中一个民警问大爷，那么，以前仙人下凡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痕迹？一般供奉的塑像都失踪了。大爷摇头思索一会儿：有回仙人下凡，是附身在人身上。

民警顺着往下问。

然后大爷继续说：村口那傻子你们听没听过？总是疯言疯语。怪可惜的，以前挺聪明的小伙子，被仙人附身一回就疯喽。你们要是找他，去镇中间榕树底下看看吧。

民警还在问话，李如玉先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李如明，“你之前碰见的男人就是那个疯子？”

怪事，他根本没看见那人。

而李如明确实看到他了。

这地方有古怪，不能再待下去了。

“哥，我和你先回去吧。”说罢李如玉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对家长说自己不舒服，想和哥哥回家。

虽然被家里人骂了一顿，但是他们最终同意了。

两兄弟沿着大路往回走，李如玉左看看又看看，李如明则更加心神不宁，那个掉脑袋的男人竟然就住在镇子上？被仙人附身过不说，还是个傻子么？多年来疯疯癫癫？他不免想到之间那个人掉在地上的半颗脑袋，脑袋上的眼睛不怀好意盯着他看。

……恐怕那个人早已变成鬼了。

回家的路上不免要经过那棵大榕树，不知道那个疯子还在不在。李如明心里发堵，虽然害怕，但现在毕竟是白天，而且身边还有李如玉帮忙，他也就壮着胆子往回走。

又过了一会儿，李如明看见远处道中间的大榕树，树底下一个人都没有。他问旁边的李如玉，“树底下有人吗？”

“没有啊，怎么……”

“我也没看见。”李如明说。他一颗心勉强放下来，但仍然警惕着。他抓紧李如玉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前走。

很安全，就连经过榕树的时候，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就是那棵榕树吗？”是之前问话的民警。

“对！就是那棵树，你们看，那人不是还在树下吗？”

那人不是还在树下吗？

李如明忍不住回头。

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那个男人，李如明之前看到的景象中，男人的脑袋可摔成了两瓣。

可现在，这家伙的头已经回来了，看不到半点断过的痕迹。

李如明心如擂鼓，李如玉也好不到哪去，后者在李如明停下脚步之后也忍不住回头。李如玉深吸一口气，他也看见那个男人了。

那是个年轻男人，可能也就二十左右，深色衣服洗得有些发白，大概十年前的款式了。然而这家伙神色僵硬，面无血色。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李如玉率先回过神来，他抓紧李如明的手，“快走！”

李如明也缓过神来，可惜还没来得及跑，他就发觉自己空着的一只手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握住。

回过头，那个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死死盯着他。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李如明的手抖得不行，男人见李如明没有反应，又把李如明的手往自己方向一拽。

李如明吓了一跳，挣扎着推他。李如玉也拉着哥哥不松手，李如明只感觉自己的手快要脱臼了。李如明的手掌狠狠地推在这人胸膛上，他突然发觉……

没有心跳。

这个男人没有心跳。

不过，这男人刚才动嘴唇想要说的话明明是……

李如明脑子里想着事情，手上力道一松，就被男人拽了过去。男人不松手，就紧紧攥着李如明的手腕，直往榕树下拉。李如玉又气又急，他试图把男人拉开，可惜力气完全不够。

最终，帮了他们的还是远处跑过来的两个民警，民警后面跟着庙门口的大爷，大爷也气喘吁吁的，“诶？小子今天咋回事？没到他犯病的时候嘛。”

“看着挺瘦的，力气还挺大啊。都当街欺负起孩子了，他家里人呢？”

“原本都还在，于知秋这小子挺聪明的，没想到后来他被神仙附了一回身，脑子糊涂了，疯疯癫癫的，原本是要考大学的人。谁知道嘛，谁想到被附身的是他呢。这孩子也惨，都说神仙附身才会选同族的人，他家祖上还有个神仙哩。他这一疯，他爹没过几年得急病走了，他妈后来也不知道哪去了。”大爷感叹。

民警明显不相信大爷讲的牛鬼蛇神，但还是继续向大爷询问。另外一个民警过来安抚了两兄弟，确认他们不需要帮忙后，叮嘱他们早些回家。

李如明和李如玉就这么离开了。

“那男的没心跳”这几个字含在李如明的嘴里，最终咽下去，当天没告诉李如玉。

他们回家的时候有些后怕，就把行李收拾好，准备今晚就计划离开。

但这天晚上，他们还是没走成。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李如玉在家装作肚子疼，意料之中，先迎来他家长一顿数落。李如玉本想反驳，但想了想镇子上的古怪，最终没有发作。到了晚上**点钟，还是没什么效果。他这阑尾炎装得实在是不太像，愣是半点眼泪都没挤出来，便偷偷招呼李如明去灶台拿点圆葱。

去厨房要跨过院子，李如明推开门，摸黑去厨房拿了半颗圆葱。辣味有点大，熏得他眼睛疼，他蹑手蹑脚关上了厨房的门，本来想穿过院子去屋里。但是他刚在院子里走了没两步，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地上多出了一个影子。

他们家院子里有一个大树，还有一些花花草草，月光下的影子拉得老长。

除了这些东西，还有自己，就不该有别的影子了。

多出来影子是谁的？

李如明猛地抬头一看，院墙上蹲着一个人，这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但是，这个身影李如明可忘不了，这家伙就是那个疯子。

李如明的心凉了半截，张口便想叫人，但是随即而来，一股大力堵住了他的嘴巴。那疯子已经闪到他身后，挟着他往门外跑。

李如明被提着衣服，除了呜呜几声，别的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耳边风声呼呼响，疯子脸色纸片似的瘆人，提着人跑都没声。

黑夜之中，他都不知道自己被疯子带到什么地方了，他只知道这疯子绝对非常危险。疯子叫什么来着？于知秋？

于知秋想做什么？

于知秋抓着李如明，沿着木梯子翻上一座二层小楼，又往边上的院墙里一跳。

李如明一个趔趄，往前一扎，差点扑到地上，这才发现于知秋松手了，不仅如此，于知秋早就没堵住他的嘴了。

于知秋就站在李如明旁边，他撇了眼李如明，转身就走。

这是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灰味儿顺着风飘过来。院内三个方向的房间内都供奉着神像，那些房间里闪烁着幽幽烛光。

虽然没来过这里，但是李如明已经意识到这是供奉着仙人的庙宇了。他拿不准于知秋为什么带他来这儿，于知秋被附身过，行事诡异，摸不到心跳，还疑似是个鬼……

眨眼间，于知秋已经站到偏殿门口，他看着李如明，示意李如明过去。

去还是不去？

李如明咬咬牙，前面于知秋已经走进去了，李如明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还未等跨过门槛，那于知秋已经踩在贡品台上，拿着手边的烛台，对着一个塑像砸过去。

李如明倒吸一口气，这个塑像正是白天在镇上巡游过，仙人下凡后重新造的泥塑。

于知秋无视李如明惊讶的表情，他的手直接伸进空心的塑像内，从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台手机。

于知秋将手机递过去，李如明不知接还是不接。或许是因为李如明没动作，于知秋道：“给你。”

李如明愣了。

他头一次听见于知秋说话。

于知秋的手悬在半空中，他看了眼没回话的李如明，继续说，“你要是想接受供奉，我就把手机放回去。”

“什么？”李如明一时间没明白，于知秋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人想让你成仙。”于知秋回头看那个碎掉的塑像，“代替那个东西。”

“……”

“你接受供奉，自然就会成仙，可以去天上了。”于知秋说，“你若想成仙，我就把你的东西放回去。但仙人的躯体谁都能用，最终去天上的，不一定是你。”

李如明：“我……”

于知秋：“你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