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我们聊聊吧,我想跟你说说我们的对,和我们的错。”
“好”杨震低声应道,他即将接受她的审判,可却不知道她的法则,他不奢求安宁的原谅,只希望她能给自己爱她的机会,哪怕是一时一刻,他也会用尽生命。
“你坐吧,让我想想,从我四岁时去杨府见你,到现在十七岁,还是在杨府见你,一共十三年。我们认识了十三年,要说的不会少了,你一直站着,太累。”
“好”杨震默默坐下,想起昨晚自己构画的那些梦,不,他不希望那只是梦。他们小时候的回忆是那么美好,那么真实,即使长大后有伤痛和疏远,有逼迫和怨恨,但这些已经过去了,他更想要实现的是他们的将来,他和安宁的将来。正当杨震陷入自己的思绪不能自拔时,安宁又喝了一杯酒,说起了她心中安宁和杨震的故事。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武剑的样子很好看,你带我玩各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玩意,从那时起我便叫你杨震哥哥,你也是我第一个和唯一的一个哥哥。后来我们便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我经常来杨府玩,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开心的事情,也记得你为我上药,为我受罚,我当时很愧疚,我想以后再不让你,不让任何人为我受罚,可这件事到现在,我都没能做到,杨震,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安宁又倒了一杯酒,刚想举杯饮尽,却被杨震用手拦下了,柔声说道:
“安宁,你慢些喝。”
“怎么,怕我喝醉了说不出来吗?你放心,我便是醉了,也通通记得——尤其记得我从马上摔下来之后的事情。”杨震受上一颤,瞬间从安宁举杯的手上移开了,为什么属于他们的美好的记忆这么短,可当时的他们,明明每时每刻都是美好的啊!
“你带我骑马,我却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之后一直在养病,我当时经常问我们的陛下,杨震哥哥怎么样,有没有和我一样受伤,我们的陛下骗我说你很好,没有受伤,只是杨伯伯生病去世,你在家中守孝,所以不能来宫里。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很想去看你,可身体未好,只能很久之后——有一年了吧——才再去了杨府。当时杨伯母也病了,我以为你心情不好,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没能陪着你,所以你才生我的气。我只能尽力去逗你开心,想多陪陪你,后来你去军营,我也经常去找你,可你只是避开我,疏远我。也是从那时候起,你只是叫我公主,不让我称你作哥哥,说你不是我的哥哥,只是我的臣下。我很委屈,很伤心,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突然这般讨厌我,厌恶我,疏远我。我去问李司仪,司仪说时间会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我就都会明白。李司仪没有骗我,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直到顾心一家都死了之后,我才慢慢想明白,杨震,我才慢慢明白杨伯伯原来也是因我而死——”
“不是的!”听到此处,原本低着头紧紧扶着案桌的杨震突然抬首,看着双眼泛红面颊也因喝了酒而略有绯红的安宁,高声制止道:
“不是你——怎么会是你——是谁和你说的,是谁在骗你!”
“谁会告诉我,即使你们都知道,但你们都不会告诉我,因为我们的陛下不想让他的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手里杀了多少个无辜的人!”
“安宁,不是的,你错怪陛下了,父亲,父亲是自尽而逝,不是陛下,绝不是陛下——”
“自尽,又是自尽吗?是啊,顾心的父亲也是自尽而亡,你说怎么这样巧呢?可我们的陛下告诉我说杨伯伯是病逝的。我竟相信了十年!可我怎么能这么傻呢?顾心只是“勾结”我“贪图”我,挟我出宫,便已家破人亡,我当时可是从你的马上摔下来,躺了一年,我们的陛下怎么可能会放过你,放过你家人呢?即使我只是不小心摔下来,和你本没什么关系,即使杨伯伯救过他很多次命,即使杨妃已经是他的家人,他还是逼死了杨伯伯不是吗,他还是逼得杨妃出家了不是吗?”
“不是的安宁!不是的,父亲是因为愧对陛下,愧对你母亲,当时主母难产而死,就是因为父亲的决策失误,而我又害得你重伤,父亲是代我而死的,是我这个不孝子害死了我的父亲,不是你,也不是陛下,安宁!”
“你还在替他找借口吗杨震!杨伯伯一身伤病是因为什么你比我清楚吧!我不相信,他一个黑骑军的最高统帅,会只依赖副将的一个决策来保护他即将生产的妻子!如果不是他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怎么会不顾他的妻儿,也要去赢得那场战争!他大可以护着他最爱的人,但他没有,他错过了她,还利用他的权力将这个过错全都加诸在一个曾救护他多次的心腹身上。杨震,你不恨这样的人吗?你不觉得他很贪婪,很懦弱,很无耻吗!——”
“安宁!他是陛下,是你的父亲!!!你怎敢这样污蔑他!”杨震觉得安宁已经陷入自己的臆想中的愤怒不能自拔,可他怎么能这样说他们的君父,那个只想保护她的人,那个给了杨家一切的人。
“他只是陛下,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把我当成他的宝物,你没听他说吗,我的命是他的,不是我自己的,我和他书房里的那些瓷瓶一样,只是他摆在那的器皿!谁要是敢把器皿摔着,他就会要他们的命,无论这个人对他多忠诚,无论这个人是个多么善良的无辜的人!”
“安宁,陛下只是想保护你,他只是怕你受到伤害,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他真的是最爱你最疼你的人!”
“我不想说他了,不是说我们吗——对,说我们,我终于明白你疏远我的原因——我害了杨伯伯自尽,杨伯母生病,你需要远离我这个灾星,需要担起杨家的担子,而陛下又心生愧意地让你去军营,所以你要出人头地,你要做到最好——你做到了杨统领,你尽职尽责,又多次救护我,最终赢得陛下的信任,将他最宝贵的瓶子给了你。所以我坐在这,但其实坐在这的,还是那个灾星。”
“安宁,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怎么会是灾星,你是最好的,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你能坐在这,是我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安宁!”杨震用手摇着安宁的双臂,想让她从自己臆想中醒来,他绝不能允许心里最好的女孩这样诋毁自己!
“我是最好的?”
“是!”杨震坚定的点头。
“是最好的公主?”
“是!”
“我是最好的,这句话我听过,不过是顾心跟我说的——”杨震听到顾心两个字,慢慢地将手放下。
“但顾心从未把我当作公主,我只是他的安宁。他说我是最鲜活,最自由,最独一无二的女孩!可就是这个女孩,害死了他和他的家人。之后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要陪他死,可我们的陛下不允许他的瓷瓶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但我还是快死了,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活过来,而且再不去死了吗?”
“为什么——”杨震毫无灵魂的问着,他脑中除了安宁对顾心的笑容,就是安宁为了顾心形如槁木的模样。
“因为我快死的时候,梦到了我的母亲,母亲和我说,她为我和顾心在一起而开心,也为顾心的死难过,她知道我和顾心之间是真的相爱,所以我不能死,因为我还爱着顾心,只要我活着,顾心就一直在我心里,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爱也永远不会离开,可如果我死了,顾心才真的死了,这份爱也不会有人祭奠,不会有人在意,甚至只能被你们唾弃。我会活着,会好好活着,会永远守着这份爱,守着顾心活着!”
杨震不可置信地抬首看着安宁,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女孩亲口说出要为了守护一个死了的人活着,他看到了安宁此时眼中无比坚定的光,就像她赴死前的微笑一样坚定,可这光让他害怕,这是一道只会让她的世界从此黑暗的光,她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她这么年轻这么鲜活,怎么可以这样生不如死!
“安宁,你不能这样,安宁——”
“我只能这样,杨震,所以我们的对错永远不同,这就是我认为对的事情,可你认为我做错了。但我真正做的错事,是嫁给你,甚至不能只是错事,而是一件对你而言的坏事,因为我这个灾星又来伤害你了。”
“你嫁给我,是我最幸运的事,安宁,今天是此生以来我最幸福的一天,安宁!”
“你觉得我爱你吗?”
“ ”
“我只爱顾心,不爱也不可能爱任何人,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嫁人吗?”
“ ”
“因为嫁人能让我离开皇宫,能让我远离我们的陛下,这是我嫁人的唯一原因。所以对我来说,无论嫁给谁,都可以,因为我只是想离开。”
“我知道,陛下总会将我嫁人,而在你奉旨三天两次去兴和宫问询时,我就知道,我们的陛下,要把我这个灾星给你了。也是那时,我才想明白杨伯伯的事。杨震,此时你还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吗?我只是利用你远离陛下,才会答应陛下这门婚事,而我利用的人的父亲,却是因我而死的,你说我没有做错吗?我不仅做错,还是明知故犯的坏人。”
杨震无言地听安宁说着她愿意嫁给他的事,但他只想听这几个字——“她愿意嫁给他”,而不是那后几个字——“利用他”“离开陛下”,但他听到了,他的心有些痛,却也没那么痛,他接受,只要安宁给的答案他都接受,她已经嫁给他了,这个被伤透了的女孩已经嫁给他了,她可以不爱他,可以利用他,只要她给他机会让他去爱就可以。
“安宁,你没有错,你可以不爱我,可以利用我,没关系,但求你给我一个让我爱你的机会,安宁!你不是灾星,你是我的妻子,我会用尽一切对你好的,我会一直守着你护着你!如果你觉得以前的事情不开心,那我们就都忘了好不好,谁都不提起,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像刚见面一样好吗?安宁,我们重新来,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安宁。”杨震蹲坐在安宁面前,用尽一切力量对着这个他深爱多年而满心疮痍的女孩说出了心底里的话,他爱她,他会用尽一切爱她,他只想要一个爱她的权利。
“杨震,对不起,我此生做的最大错事,就是占用了你妻子的名分,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妻子,我只是顾心的爱人。我活着,也只是为了守着他,守着这份爱而已。——”安宁将杨震扶在椅子上,郑重地说道: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杨伯伯,也对不起杨伯母,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弥补我对你们的伤害。杨伯母从我小时就对我很好,可我却害得她失去丈夫,一身病痛,我没有侍奉母亲的经历,但我会视杨伯母为母亲一样孝敬。我会尽我所能地让杨家保有名誉地位,不让那位陛下因为我而伤害你,伤害你的母亲。如果你对我用强,我便当这是弥补我的过错,但我会因此恨你,也绝不会生下你的孩子。我会有办法让陛下同意你纳其它家室,杨震,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爱的也真正爱你的人,你们可以一起生育子女,一起守护属于你们的爱。至于我,你大可以把我当一个灾星,一个陌生人,一个鸠占鹊巢之人,什么都可以,但希望在我刚刚向你坦露我对陛下的认知后,你能不再称我为公主,因为我最恨的,最不能接受的,却也是最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我不得不是那位陛下的女儿。当然,选择权在你,我不会干涉,因为终是我欠了你。”
“等到我有能力在与你和离之后还不会让那位陛下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的时候,我便会让出你妻子的名分,让你真正的爱人成为你的妻子。”
安宁说完这些,起身立于呆坐在椅子上的杨震面前,郑重一拜,随后便走至床榻合衣躺下了。
又回复到原来的寂静,只是偶有红烛燃烧的声音,杨震依然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放置于案桌上的头冠与红幔。杨震初见它们时,以为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配饰,因它们覆盖着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红幔边角的流苏随着女子端庄的步伐摇动着,含藏着她新婚的娇羞和醉人的笑容。然而他错了,原来,这头冠竟是她为自己带上的枷锁,为了离开她恨的人,为了守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甚至不惜锁住自己的手脚,锁住自己鲜活的生命和那颗纯美的心灵,还不断地鞭笞着自己的灵魂,将一切不属于她的罪恶背负起来,她不该如此残忍地凌虐自己,不该如此生不如死地活着。刚刚安宁说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竟让他找真正的爱人,可他此生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不就是她吗?他又去哪里找呢?他更不能容忍世间最尊贵的女子竟以他人对自己的伤害弥补本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他伤她的还不够多吗?如果是弥补,即便是用他的生命也丝毫弥补不了他曾给安宁带来的痛苦。而让杨震最为震颤的,是安宁对他的残忍。是的,他以为自己能接受得了任何安宁给他的审判,但事实的结果却让他无法承受,她说她永远不会是他的妻子,不会是任何人的妻子,而只是顾心的爱人。她无情地给他的爱判了死刑,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她为任何深爱她的人都判了死刑,包括她的父亲,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每一个刑罚都加诸于她自己的死刑之上。杨震的心被安宁话语中的每个字激荡得粉碎,他哑然地任这一切发生,却无能应对,甚至连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也没有,只是呆呆地任凭安宁无情地束缚着她自己,又残忍地缚束住自己对她的爱。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突然略略一暗,杨震抬首看向那片红烛,原来有几根细密的烛身已经燃尽,他看了看合衣而眠的安宁,尽力动了动已经麻痹的双腿,用手扶着案桌起身,缓缓地向外间走去。他唤了仍守在门外的诗儿去里间服侍,便顾自躺在外间的躺椅上,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安宁躺在床榻时,却有一丝释然的轻松,她终于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陛下,并向一个忠诚的臣子全然揭露了那位陛下道貌岸然的恶行,向他掀开了对自己所犯过错的忏悔,承诺了自己会作出的补救,足够了。接下来,她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即用一生守护着她和顾心的爱。她知道,顾心正陪着她,白日里和煦的春风,和夜晚间迷蒙的美梦,都有顾心在。今天,才是她和顾心真正的开始,没有了任何人、任何权力的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