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道友你在间隙之地摩梭许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娘拜别槐树,转身向教坊司行,闻人国师依依不舍的目光才从她身上离开。
他抬头看向宋融,措不及防望见他一脸的血。
“道友你被人打了?!”
宋融才记起来自己脸上还有血,抹了把脸,无奈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伸手,想要要一方帕子。
闻人靠在他右侧树杈上,从袖子中抽出张帕子,惊愕失色地递给他,宋融不动声色收回手,接过那方帕子。
他道:“国师大人,你没有被间隙之地困住吗?”
闻人道:“我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时便看见阿闲了。”
闻人国师说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他继续道:“许久未见,阿闲年少时真是……光彩照人。”
他方才睁眼,只见天与地之间,阿闲静站树下,垂眸落泪,如同明光烁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想要为眼前女子拭去眼泪,却发现她已在时间中渐行渐远,此刻做的只是刻舟求剑。
眼前人早就死去,自己能窥见的不过是她留在此处的残影。
世间有情人多难全,只余百年之后,有人在三千尘世中,怀念,寻找,痛苦。
若非顾淮尘与宋融来到长安,掀开尘封的真相,他会后悔一辈子,没有在阿闲拒绝他之后继续寻找,没有不顾一切,带她离开。
宋融细细讲脸擦干净,道:“郑小姐回去了,我们跟上吧。”
闻人国师收回思绪,从树上跳下去,紧紧跟在云娘身后。
宋融亦然,他细细观察云娘,发现她此时的状态与死后多有不同。
尚且活着的云娘即使落入教坊司,也依旧眉眼之间风骨尤存,不若死后厉鬼化形,傲骨尽失,满是戾气。
她先前在罪女祠面对闻人国师时,不似有情,只仿佛遇见了故人。
莫非人死后,不仅会性情大变,还会丧失记忆?
宋融上辈子恶补过这方面的知识,自然知道此事并非不可能,他向闻人问道:“国师大人,以你所知,郑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闻人答道:“阿闲是个有风骨的女子,当年长安游湖诗会,她得了魁首。”
也是这次诗会,他将与阿闲的婚约撕毁,转身拜入仙门,此生不见。
宋融皱眉,暂将此事按下不表,点头道:“郑小姐诗情斐然,是位才子。”
二人跟随云娘回到教坊司,云娘本稳稳走着,却在踏入司门前面色一变,宋融追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远处远远站着凶神恶煞的嬷嬷,手中攥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应当是李平与李安兄妹。
李安看见云娘回来,哭道:“姐姐、姐姐、孙嬷嬷欺负我!”
李安悄悄喝住她的哭喊,却没有用处,孙嬷嬷面色更狠,将两个孩子瘦弱的手腕捏得青紫。
宋融想要上去拦住她,可云娘跑得更快,她上前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道:“嬷嬷!今日我本就告了假,何必为难这两个孩子。”
“啪!”
孙嬷嬷抬手,扇了云娘一巴掌,这掌抬得极狠,她身上横肉乱颤,面色也可恐。
没等闻人国师眼前一黑倒过去,那嬷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和这两个小畜生说了什么?一定会带他们出去?你可知一入教坊司终身为奴,除非陛下亲自下令,你们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闻言,李平往云娘怀里钻了钻,将她抱得更紧。
云娘被扇得落泪,呛声道:“嬷嬷说笑了,不过是同两个孩子讲的玩笑话,我自知家族罪孽深重,无意离开。”
孙嬷嬷蔑了她一眼,忽然上手摸了她一把:“云娘,你今年——我记得是十七岁。”
她忽变得猥琐起来,“嘿嘿”笑了一声,道:“赵将军一掷千金,说是要买你一晚……他平时可都是只喜欢幼童的……你也算撞了大运……”
宋融在一旁不忍再听,扶住快要倒地的闻人庭,云娘浑身变得僵硬,道:“是,嬷嬷,我……我知道了。”
宋融扶住一旁快要倒地的闻人庭,拍了拍他的肩,无言。
夜深,今夜大风,虽是夏日,却吹得让人发冻。
宋融与闻人庭不是实体,却也无端感到寒冷。
二人并未全窥见云娘全部记忆,只在几个重要节点停留,此刻正是穿越而来的第十五日,云娘之前顶撞了嬷嬷,碍于小侯爷的面子,她没有被严惩,被关在一处偏远的院子里。
她明日便要去赵将军府上,世道便是如此,有权的人就连**都不用自己亲自前往。
孙嬷嬷拿两个孩子威胁她,若是有什么差错,定然让李平李安吃苦头。
两个孩子住在正房,此刻早已睡下。云娘独自坐在偏房,此刻正对着镜子用簪子比划自己的脸。
想要刺下,却不忍心看着孩子们受苦,嬷嬷看准了这点,将她刁难住。
云娘抚摸自己消肿的脸,不知道身后窗边坐着个位男子,一个看月,一个看她。
闻人周遭探查一番,发现今年是凰唐十一年,他当上国师之年——亦是云娘身死之年。
他心疼未婚妻子遭受屈辱,不舍她死去,能做到的却只有多看她几眼。
“吱嘎——”
通向正房的门被小心推开,李安怯生生趴在门口,盯着她道:“姐姐,我有点睡不着,我可以和你待一会吗?”
云娘放下簪子,向她伸手,笑道:“过来吧,小安,姐姐抱会你。”
李安跑到她怀里,双手抚上她的脸,疑惑问道:“姐姐,嬷嬷说要把你送到赵将军府上,是不是我和阿哥的错。”
云娘将她搂紧,道:“怎么会呢,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是好孩子。”
李安抬起头,云娘发现她没有哭,反而在笑,李安道:“姐姐……我和嬷嬷说了,我要代替你去。”
云娘猛地坐起,一旁听着的宋融和闻人庭亦是震惊非常。
李安仰头,盯着云娘双眼,道:
“奴家名叫小安,今年十一岁,拜见将军。”
“是这样吗,姐姐,嬷嬷和我说到了将军府就说这些,说不定将军会对我温柔一点。”
她没看懂云娘的沉默,懵懂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要说了这些,就能保护你了吗?”
“我也想保护你,姐姐。”
云娘一把抱住她,按住李安双肩,道:“是我错了,竟然相信嬷嬷是好人。小安,去将哥哥叫起来。”
李安依言跑开,只剩云娘一人坐在铜镜前,此刻她没有拿起簪子,目光撇向一旁烧得“啪啪”作响的灯油。
小安……小安。
小安还是个孩子,她甚至……不!她怎么能承受这些。
为了小安,她只能这么做。
李平被叫醒,内心惶惶,道:“姐姐!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白天的事情你生气了……”
他止住声,被云娘死死抱住。
云娘对他道:“小平,我之前让你背的地图背熟了吗?”
李平点头,瞬间变得严肃。
宋融惊觉山雨欲来,与闻人对视一眼。
云娘道:“子夜以后,你带着妹妹小心一点,躲到隐蔽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等到打更人敲响丑时之后,从墙上翻出去,抄小路去小侯爷府,就说你是郑小姐的家人,他们会收留你们的。”
云娘话说得急切,刻不容缓道:“小平,你能保护好妹妹吗?”
李平犹豫了一瞬,云娘握住他的手,对天发誓。
“小平,你答应我,即使千难万险,你一定要保护好小安,今生今世永不背弃。”
即使世道艰险,人心难测。
李平回对她的目光,发狠道:“我一定保护好妹妹,今生今世,誓死不渝。”
即使妹妹心智残缺,如同稚童。
这件事天知地知,如今唯有云娘与李平知晓,二人决意,将此事埋一辈子,就连一旁的宋融与闻人庭也未曾得知。
他们只见姐弟二人郑重发誓,如同刻下剔骨恶咒。
宋融对闻人轻声道:“皇帝当年发下誓言,又怎会对长公主判处谋逆罪名,赐下罪女祠让她被后世唾骂。”
闻人盯着云娘,道:“或许世事变迁,陛下早就忘记了他曾经许诺过什么。”
只余荒山佛陀,罪祠白骨。
此刻,李平尚且不问将来,道:“姐姐,那你呢?”
云娘抱紧他,道:“我会去找你们的,小平,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李平回抱住她良久,直到李安开始牵她的手。
孩童蒙昧道:“阿哥,你和姐姐在说什么?”
云娘又抱住他们两个,李安“呵呵”笑,道:“姐姐,你今晚好喜欢抱抱哦,我也喜欢你啦。”
云娘“嗯”了一声,道:“姐姐也喜欢你,小安,想不想和姐姐玩捉迷藏?”
李安高兴点头,李平沉默不发,云娘道:“那你要和哥哥藏好哦,无论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能发出声音。”
她摸摸二人的脸道:“去吧,一定、一定要藏好。”
李平牵着妹妹去院中等待,出门之前回望一眼,见灯影摇晃,云娘凝望他们,神情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