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温昭阳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宋老爷弃家而出多年,会因为自己劝说便回归家庭。
为什么宋慈在春光阁大醉三日,宋府也没人想办法将他弄回家,原来那里本就是他父亲产业,儿子在里面自然会得到妥帖地照顾。
还有一个,为什么她给叶守言的准备下在宋慈酒水里的蒙汗药,会被宋慈下在了自己身上。定然是春光阁里伺候的人发现,将情况告诉了宋慈,宋慈正在气头,便又拿着蒙汗药找茬来了。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包括宋慈为何会突然同意提亲。
春光阁和杏花院是锦州城内最挣钱的两家产业,也定是吸引了很多嫉妒的目光,宋远山需要钱府这条线,纵然钱大人刚正不阿,但是只要他宋远山没有犯事,钱府也会为他保驾护航,断绝那些试图争抢的黑手。
当年宋慈为了保住医馆,放弃了自己的科举之路。
如今又为了偿还人情,以及保住父亲的产业,接受了众人为他铺就的婚姻大事。
温昭阳心情复杂,一方面庆幸钱小姐温良贤淑,堪为佳配。一方面又为了宋慈感到一丝难过。少年心气是不可再生之物,众人施压下,令他一再妥协。她担心他会丢失了那份珍贵的心气。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寄希望于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们两个可以相知相许,收获平静幸福的生活。
沈沉钟注视着她漫长的沉默,心中一股酸气蔓延开来,忍不住问道:“娘子,届时你可会去宋府参加婚宴?”
不是他杞人忧天,他真的担心,若温昭阳去参加婚宴,宋慈一时发疯,会胁迫她抢亲逃婚。
按宋慈一贯嚣张的性情,这事他做得出来。现在他犹如被铁链拴住的疯狗,看起来沉默,但是受不了一点点的刺激。
而那时候自己已远在京城,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沈沉钟盯着温昭阳。
温昭阳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道:“宋夫人和钱小姐想必都不想见到我,见了也是尴尬,还是不去了吧。”
“聪明。”沈沉钟夸道:“明哲保身才是正事。”
马车停在沈宅门前宽阔的空地之上。小白和小黄迈入家门,看着宽敞舒适的宅院,小白镇定地跟在温昭阳身畔,小黄则兴奋地绕着院子跑了一圈,高兴得直往小白身上扑,结果被小白一招按住狗头。
沈沉钟与温昭阳相视而笑。两人走到西厢房时,脚步顿住。房内传来女子的哭声。
沈沉钟想了想:“我先回书房,你进去看看,有事叫我。”
温昭阳点点头,等他远去,便敲了敲西厢房的房门。听到沈母道:“应是他们回来了。”随即小喜拉开房门,松了一口气般:“少夫人,快进来,等你许久了。”
“怎么了?”温昭阳看着桌边坐着一个芳龄女子,模样甚是清秀,只是一味的抹泪。
沈母叹了一口气:“这是村西头,老李家的闺女,李文秀。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她爹娘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甚是艰难,这两日她父亲又躺下了,说咳得厉害,家里却一点银钱都拿不出来看病,她娘打算将她卖给平西镇的严老爷做妾,那言老爷都五十多了……”
李文秀抬起哭红的双眼,看着温昭阳道:“嫂嫂,听说你是宋家医馆的大夫,你能不能去给我爹看一看,求求你了。”
温昭阳犹豫了一下,诚恳道:“我若还是挂职的大夫,自然可以的,只是我已经在宋家医馆销了职。府衙规定,只有在府衙备案的医馆才能接诊病患,医者若未在医馆挂职,不可私下行医……”言罢有些为难地看向沈母。
若是寻常病症,她冒险一下也无妨,但是肺病可能危及生命,且李老头又是积年沉疴……
沈母也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听着李文秀嚎啕大哭,有些坐立不安。其实借她些许银子,让她自行寻医也可,但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李家夫妻俩常年生病,能借的亲友家几乎都借遍了,没有谁能一直填他们家这个窟窿……况且李文秀还有个十五岁的弟弟。未来娶媳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怪不得李母要将她卖给严老爷做妾了。这样一来,他爹的看病钱可以用李文秀的月例来补上,卖身的那一笔钱,还能留下给她弟弟娶媳妇。只是可怜了这个女孩子,一旦妥协,一辈子都要葬送了。
“那怎么办啊!婶子!”李文秀哭得直抽抽:“我不想做妾!听说那严夫人脾气不好,府里已经抬出去过好几条人命了,婶子,你救救我吧!”
这情形,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母也没办法,抬眼看向温昭阳。
温昭阳犹豫了一下,道:“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写封引荐信,你去宋家医馆寻宋少爷问问,看看医馆或者后宅收不收婢女……只是这也是卖身,不过是宋家对下人还不错,月例应该可以覆盖你爹娘的药费,以后若有了转机,也可以赎身出府,只看你愿不愿意。”
李文秀连忙点头道:“我愿意!嫂嫂,若是能进宋家做事,我一定勤快,绝不给你丢人!”
温昭阳缓了一口气,示意小喜取笔墨来。其实若是从前,她可以直接引荐到黄嬷嬷那边去,黄嬷嬷肯定会收。只是因为自己出嫁,黄嬷嬷生气,已经算是跟她翻了脸,求她肯定无用,索性让她去宋慈那里问一问。
信笺写完,她想了想,又拿出刚在集市上买的零嘴,选了几样宋慈惯常爱吃的,包起来道:“将这个带上,求人办事不能两手空空,宋慈若是收了,是你的运气,若是他不收,我也没办法了。”
李文秀点点头道:“我懂,嫂嫂,成不成我心里都感谢你。”
是个懂事的姑娘。温昭阳闻言心里踏实了许多。
见她如此尽心,沈母也颇感欣慰,李文秀走后,忙命小喜摆饭,对温昭阳笑道:“过了饭点了,饿坏了吧,去将那小子叫来吃饭,吃完你们也歇一会。”
温昭阳应下。
主屋书房内,沈沉钟透过窗子,看到李文秀拿着信笺提了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脚步轻快地出了家门,他低头沉思了片刻。直到温昭阳来到主屋,还未开口,他便道:“你引荐了李文秀去宋府?”
温昭阳大吃一惊,盯着他的耳朵看了看:“你是长了顺风耳吗?离这么远也能听到?”
“推测罢了。”沈沉钟面无表情道。
温昭阳没问他是如何推测的,此人心智非凡,善思善辩,推导出什么她都不奇怪。只是直觉他此刻情绪不佳,便走到他身前,沈沉钟却避开她侧过了身子,温昭阳便歪着脑袋看他,一双明亮的杏眸眨了眨,肯定道:“你在生气。”
“呵,我生什么气?”沈沉钟冷笑。
温昭阳露出被考住了的模样,思索了一会,试探道:“莫非你心仪李文秀,不想让她去宋府为奴?”
沈沉钟想了一百种她可能狡辩的说辞,也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倒打一耙,气道:“温昭阳,你再给我说一遍!”
温昭阳见他将气发了出来,笑呵呵往门外跑道:“不管你,我吃饭去了!”
沈沉钟目光沉沉跟了上去。
温昭阳吃了多年宋家饭堂的大锅菜,此时吃着沈母和小喜小灶烧出来的家常菜,觉得甚是美味,面对沈沉钟面无表情的脸,也毫无人性地连吃了两碗。
饭后沈母要休息一会,小喜坐在水井处洗碗,温昭阳换了身旧衣裳带着宝来在院子西南角给小白和小黄搭窝。两人在库房翻出来一些废弃的木板和铁钉,十分豪气地搭建了一栋双层狗窝。
第一层是三面木板环绕,没有门的设计,方便两只狗进进出出,或者趴在里头休息,第二层四面木材紧密搭接,缝隙处用黄泥密封,只开了两个圆形的窗口,顶部用青瓦片铺就,下雨下雪时,小白和小黄便可以在第二层休息。
宝来手脚麻利,温昭阳设计指挥,加上工具材料齐全,不到一个时辰,一栋漂亮的狗窝便搭好了。小喜又找来两个不常用的瓷盆,给它们当做饭碗。拌上午饭剩下的肉汁和骨头,两只狗吃得甚是开心。
三个人同心协力完成了一件非常有用的作品,都很开心得意,相互恭维了一番,很快便建立起坚固的革命情谊。
温昭阳在水井边,将自己身上清理干净,溜回主屋,看到沈沉钟仍沉着脸在书房看书,也不敢打扰他,换下衣裳,躺到床上,打算休息一会。睡意朦胧间,一道身影覆盖过来。
“娘子方才玩得很开心。”
温昭阳困得不想睁眼,应付地点了点头。
“我不开心,你起床,陪我去钓鱼。”
温昭阳揉了揉眼睛,“哦”了一声,爬起身来,往身上套衣服。沈沉钟站在床边看着。女子玲珑纤细,乖巧精致,即便此刻睡眼朦胧,他说要钓鱼,也立刻爬起来陪他。
沈沉钟心里那股莫名的气突然就散了。虽然不想她再和宋家有任何接触,但是他心里也明白,宋老太爷对她有救命之恩,宋慈更是与她一同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相比之下,他们才相识不过半月,阴差阳错地成了婚。他不该如此心急,企图用情绪逼迫她从内心驱赶宋慈,甚至于切断他们所有的关联。
也许是分别将至,他才会如此失态。
念及至此,沈沉钟神色软了软,看到温昭阳披上粉衣,忍不住伸手,将她的长发从衣服内捞出,柔软的发丝便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背脊上,发丝缝隙间透着一抹抹沁人心菲的水粉衣衫。女子低头扣着纽扣,侧脸轮廓柔美静谧,如花般娇嫩美丽。
沈沉钟眼底漫过一丝晦暗,转过身道:“我在院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