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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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城.大梁。
王宫附近,某处官员宅院。
七月的夜雨来得突然,驱散了傍晚的潮闷暑热。庭下芭蕉在风雨里摇曳,紫薇花树下嫣红花瓣零星散落,高低屋舍在蒙蒙细雨中隐约不清,整座魏王都城都笼罩在夜幕水雾中。
一行人快步从院门走近了,雨水沿着伞沿滴落,昏黄的灯笼光摇晃着照亮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打头那个内侍抹一把脸上水雾,向门口黑羽卫出示了令牌。
黑羽卫打开院门,随口搭话道,“白公公辛苦。魏王宫里是搜出了什么好东西,这么迟了还急着上报。”
内侍并不接话,面色看上去反而有些凝重。黑羽卫也不敢再问,目送一行人进了庭院,往主屋去了。
进了内院,内侍停在正屋廊下,收伞递给旁人,又仔细掸了掸袖上雨水,才请近侍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屋门开了,他弯腰恭敬走进去,向上位拜下。
“启禀大王,魏王宫里人员物品计数已进行大半,原是一切顺利,却在王后宫里搜出些东西……奴婢们也不敢在深夜扰了上驾,可事关重大,奴婢们不敢自作主张。”
虽然之前魏太子增登基为魏王,原本的魏王后按理来说应该称呼作魏太后,可秦王认为魏太子不算登基,底下的人自然也就很有眼色跟着还叫“魏太子”“魏王后”了。
嬴政坐在上首案侧,倚着靠几看一卷奏疏,闻言未抬眼问,“何物?”
内侍答,“魏王宫里诸人皆管束起来了,请魏王后离宫时却起了些冲突,奴婢们觉着蹊跷,就着人搜了搜,谁知搜出好些……好些个阴私东西。”他很有些不安,偷偷抬眼看上座一眼。这一眼叫他愣住了,案后坐着一个白衣美人,正是近日里传闻四起、议论纷纷的凌海君秦翎。
内侍一时怔怔无话,嬴政敏锐抬眼看他,略皱了皱眉。
秦翎看嬴政一眼,接话问,“什么东西?臣也听听。”
内侍赶忙低下头,见嬴政未叫人回避,就继续道,“魏王后宫里搜出些巫蛊诅咒之物,有些写的是妃嫔公子名讳,其中有个写的竟是……是魏王名讳。又搜出一只匣子,装着各类药物和上百份脉案药方,每份药方记了名字,皆是魏王妃嫔。药方最早的是二十多年前,最新的不过今年。请随军太医看过,皆是些……落胎绝育、损伤肌骨、致人疯癫,甚至是害命的毒药。”
秦翎搁了手里的笔,似有些厌恶神色,侧脸不愿再听。
嬴政却神色淡淡,道,“还有呢?”若只是这些魏宫内务,没必要报来这里。
内侍心惊胆战说,“药方里有两份,一份用于伤身落胎,一份致人恍惚疯癫,写着……写着曾经嫁往魏宫的秦国公主的名讳……”他声音渐小下去,冷汗浸透脊背衣衫。
嬴政将手里奏疏合拢,坐直身体,皱眉道,“难道是尚太妃的女儿……”他略一思索,接上名字,“高央公主,嬴冶兰。”
他并未见过这位姑姑,只在宗正司族谱里见过姓名封号。十几年前秦魏联姻,嬴冶兰嫁于魏王为妃,那时候他还在邯郸为质;后来等他回秦做太子那几年里,听说一个嫁去魏国的秦国公主病逝了,公主母妃尚太妃哭得死去活来,宫里还闹了好一阵子,不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大王明鉴,正是高央公主。”内侍接着小心翼翼禀报,“那些个龌龊东西,都叫人好生收起来了,不敢呈上来污了大王的眼。只是涉及公主,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他跪伏下去,脸色发白。今儿这事实在晦气。一方面是秦宫皆知尚太妃和秦王之间的龃龉,此刻翻出十几年前公主旧案,只怕不但得不到平反,还要招了秦王迁怒;一方面是公主薨逝的时间正是十年前魏国联军把秦国打回函谷关一败涂地的时候,显然是魏国一得了势,魏王后就胆大包天把秦国公主给杀了,如此欺人太甚,叫秦王知道了如何不怒。
室内的寂静有些过久了,内侍在这重如千钧的凝滞空气里微微发起抖来。
直到凌海君温润清澈的声音打破寂静。他接过嬴政手里奏疏,搁在案上,低声说,“臣觉着,纵使嫁与魏王,守的是魏国宫规,也是大秦封诰的公主,代表了大秦赐给魏国的脸面。当年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断断没有叫人受辱枉死的道理。”
嬴政沉沉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先把王后宫里掌事宫女内侍都审过,当年对秦公主下过手的,无论妃嫔还是宫人,一个不落找出来。”
轻描淡写一句,却定下魏宫血流成河的谶语。内侍连忙低头应下,见嬴政再无吩咐,就行礼退出。
临出门前,他再次抬眼往上一瞥。烛影明亮,白衣美人的身影纤雅婉约,浓鸦墨发垂散肩背,衬得那张俏脸莹白如雪。
怎么看,都是君子如玉,不像外头某些离谱传闻里高大凶恶、目射雷霆、生掏人心、走哪都提着几个血淋淋人头的“杀神下凡”模样。
内侍退至廊下,悄悄摆摆手示意无事,跟来众人皆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行人快步往院外走,今夜注定是个伴随着牢狱和鲜血的不眠夜。
守卫打开院门,内侍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正要往外走,却有一宫人急追上来,拦住他们道,“王上口谕。白公公且等。”
内侍心里一个打突,众人忐忑不安跪下听旨。
“王上口谕,”宫人不急不缓拱手,道,“白侍官于造册登记中,警醒忠敏,发现公主枉死之因,得以为先王血脉沉冤昭雪,此为大功,赏赐百金,缎布十匹;其余众人,赏赐月俸三月。城外流民布施一月,亦为高央公主往世祈福之意。”
内侍浑身一颤,立刻拜下高呼谢恩,其余仆从也喜不自胜,本以为是祸事,却因王上仁慈贤明,反而得了赏赐。
众人离开,另有宫人去城外安排布施不提。
院外值守的那名黑羽卫握着腰间佩刀,与旁边同僚对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快到换值时间,虽是深夜,他却毫无困意。雨滴随檐滴落,敲在盔甲上嘀嗒作响,夜幕里有什么细微声音从头顶掠过,也许是风声,也许是飞鸟——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想起近来一些关于凌海君各式各样的传闻。
大梁城破那天的场景,恐怕在场所有人都终生难忘——
白衣的仙人凌空而飞,从百尺城头挑落敌将和将旗,那绝不是凡人可及之力。
正当所有人都为此震惊到目眩神迷之时,撼雷营发动了。
——雷霆万钧的爆.裂神火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鬼神咆哮声从地面钻出,吞没地平线的金红色的烈火中,矗立几百年坚不可摧的大梁城墙就如泥草朽木一样轰然倒塌,粉末和烟雾腾腾遮蔽天空。
一切都像是鬼神降临,狂怒的神灵从天而降,直接抹去了大梁城墙的存在。纵然是历经数十年战场的老兵,也被这神降天罚一般的可怖场景吓得两股战战,目瞪口呆。
就算是秦王嬴政和几位将军,也微微变了脸色。
而在这狂乱毁灭中,唯有一人神色如常。造成这一切的凌海君秦翎就站在王驾车舆上,白衣凌风,清冷如仙,不染凡尘。
——“仙君”。
那一刻,不少人心里浮现出这个称呼来。
城破后,魏太子增的胆子也和城墙一起破了,当日就面缚衔璧,肉袒牵羊出城投降。
魏国王族和部分官员被收押,秦王并未入主魏王宫,而是找了宫外一处宅院安置。
从那天起,凌海君秦翎就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关于他的传闻,却在秦军里传得越来越广泛,越来越五花八门,越来越……离谱。
毕竟亲眼目睹城下战场的只有前排军阵,传到后面的只有隐隐火光和连绵巨响。等后面的秦军过来,大梁城墙已经不见了,只剩地上一堆废墟和深深的巨坑,看着就不像凡人能干出来的事。
传闻正常些的有,凌海君是仙人下凡,降下雷霆把口出狂言大不敬的魏将劈死了;或者凌海君能请神上身,呼风唤雨,召唤地龙翻身,把大梁城震塌了。
离奇些的有,秦王挥剑一指,玄鸟从天而降,玄鸟背上坐着九天玄女娘娘,神女一挥手,大梁城就夷为平地,然后玄鸟化成一道白光,落在王车上变成了凌海君,所以秦王就是九天玄女认定的天下之主。
比较离谱的有,凌海君是天神下凡,城下摇身一变显出真身,赫然是身高八十尺、板肋虬髯、凶神恶煞、手提流星锤的庞然巨人,一拳就把大梁城墙打了个窟窿,然后把魏军捏蚂蚁似的捏起来活吃了……
总之越传越离谱,传到后来已经不在控制范围之内了。传闻极为两极分化,凌海君的形象要么是九天仙人一般姿容无双、出尘绝世,脚踏祥云、玄鸟伴飞,被称为“凌海仙君”;要么是巨型鬼神一般手握雷霆,口吐烈火,骑着虎豹,身高几十尺,一巴掌就能掀飞敌军城墙,被称为“杀神下凡”。
不过好歹都是鼓舞军心的正面传闻,之前那些魏军乱叫嚷的废话早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与此同时,这些传闻同时也附带了一个比较好笑的威慑效果,那就是现在士兵们说闲话,从以前的看一眼背后,变成了抬头看一眼天空,很怕有什么白衣仙子或者虬髯巨神从天而降,一道雷劈在脑门上。
……哒,哒,哒。
街道尽头传来重甲守卫行走的脚步声,他的思绪回到眼下,换值的人来了。双方确认过身份,交接了令牌,下值的几名黑羽卫往驻地回赶。
同僚咂咂嘴,小声道,“走快点,回去热热喝一碗鸡汤。魏国的雨也忒大了。”自从五天前攻下大梁,秦军的军功爵位整体高了一级,除了军饷大大提高,现在值夜的侍卫下值后都有额外半只肥鸡做宵夜。
“就知道吃。”他嫌弃捣对方一拳。
对方毫不客气捣回来,“不像你,狗胆包天,还惦记着看——”
两人突然齐齐噤声,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天幕黑漆漆的,除了风雨簌簌凄凄,并无其他动静。
半晌,两人都出了一口气,相视笑起来。后面同僚赶了上来,几人都归心似箭,齐齐加快了步伐。
他闷头赶路,细密雨滴打在铁甲上,又沿着刀鞘滴落。他知道那些外头的离谱传闻都是没见过凌海君的士卒在凭着想象添枝加叶、夸大其词,真的凌海君可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无情无念的仙人,凌海君那么慈悲怜悯,待下宽容,对宫人侍卫多有恩赏,甚至能注意到不起眼的侍卫手上有刀伤,然后特意叫太医院送了金疮药过来……
可这样的凌海君,却也不像是凡人。那样的惊世武艺,那样的绝代风姿,那样的神秘身世,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清冷冷的,一阵风就要回到云端……
是这样的人物啊。
也许……只有秦王那样的君主,才能留得住仙人吧。
雨越大了。大梁城在雨幕中沉默,风声雨声掩饰住了一切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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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王城易主第六日。
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庭院草木被雨洗得格外浓绿,郁郁葱葱,那株紫薇花却落了大半,正有仆从在清扫一地嫣红。
秦翎练罢剑,倚在廊下,看着那棵树,下意识念道,“花无百日红……”
“怎作此悲声。”身后嬴政从屋里出来,也看一眼那棵树,道,“不喜欢就叫移了去。”
“无妨。只是想起臣从前的院子,也是有一棵百日红的。”秦翎说。
他在蓬莱岛时,因着病重,从悟剑谷搬到了清幽偏僻的蘅芷阁,院子里那棵紫薇树总是开着嫣红花朵,胭脂色树影投在他苍白病弱的肌肤上,显得有生气了许多。
如今同样的花,人和心态却完全不同了。
嬴政想起长翊宫和秦府,无论哪里都是没有紫薇花的,但他并不追问,只帮秦翎理顺一缕方才被剑气带歪的发丝,道,“再住几日,等处理罢事务,王贲留在这边驻军,咱们就启程回咸阳去。”
“好。”秦翎应。
“王宫物件也差不多列整罢了,”嬴政又说,“等他们拿了单子过来,你先瞧着挑些。其余的一起运回咸阳,等正式论功行赏的时候,大部分要拿来赏人的。”
秦翎故意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取了也就罢了。‘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为秦宫人’,大王要不要?”
嬴政无奈道,“要什么?你听听昨儿说的那些个厉害药方,魏宫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寡人可不敢要。”
“那贤良淑德的就想要了?”秦翎笑问。
嬴政眯眼瞥他,“……有个牙尖嘴利的促狭鬼就尽够了。”
秦翎哼了一声,道,“臣贤德得很,也不知大王在影射谁呢。”
嬴政笑着揽他,边往屋里走边说,“罢了罢了,快来吃些点心磨磨尖牙;等回了咸阳,翎卿再端贤德架子也不迟。”
两人用罢早膳,今日咸阳的驿马来了。
攻下魏国的捷报当日就传回了咸阳,并着一封嬴政写给相国王绾的“把恭维颂功的废话折子全截了”的亲笔信,所以虽然看不到咸阳朝廷上下高兴成什么样,但其他政务折子整体都体现出一种和谐积极的快乐氛围。
就连蒙毅都一反常态不再调皮捣蛋,认真学习练武,很是得了夫子表扬(也不排除是听说蒙恬快要班师回朝,怕秋后算账挨打的缘故)。
晌午后,内侍把王宫物件清单呈了过来。嬴政直接递给秦翎,叫他先看。秦翎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道,“旁的奇珍异宝臣也不要,只要一样,大王给不给?”
嬴政以目光询问。
“东宫太子印。”秦翎说。
嬴政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吩咐,“把魏国玉玺、太子印和王后印都拿来,再找几个会刻玉佩的工匠来。”
秦翎摆手道,“臣只要太子印。魏国玉玺还是大王收着吧,回咸阳和韩国玉玺放一块儿。”
总觉得到时候集齐六国玉玺,再加上秦国玉玺,七方玉玺放在那儿,就能达成什么神奇成就……
“也好。”嬴政说。
秦翎便吩咐人把太子印刻成两块玉佩,一个芍药蝴蝶,一个飞鱼海浪,雕好都收起来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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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内侍带来了公主案的审查结果。
“……毒杀高央公主之事,除了魏王后,涉及到的妃嫔有五位,只是其中三位已经亡故;涉及到的宫人有十九人,其中十一人已死。据供词交代,公主嫁来三年后有孕,不足三月被下药小产;其后二年,再次有孕,六月余又被下了致人疯癫之药……当月,公主就溺于魏宫荷池中,薨了……”
嬴政神色平静无波。
“两方药剂,三条人命。”秦翎冷冷道,“医药本该治病救人,实在不该成了害人的手段。”
“魏王若是不知,就是昏聩失察之罪;若是知情,就是蔑视秦国,罪加一等。”嬴政缓缓道,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魏王已死,王后掌管宫闱,自然要担了主罪。”
指尖敲击节奏停了。
“白绫价贵,鸩毒废酒,倒也罢了。”嬴政淡漠说,“把王后匣子里的药多翻几样出来,叫她自己也尝尝。”
内侍浑身一颤,低头应了。
这就是要让魏王后“因病暴毙”了。就算是吞并了魏国,魏王后毒杀宫妃也不至于让秦王亲自审判,可那宫妃之一偏偏是秦国公主,牵连到了秦国颜面。
魏王后多年前种的恶因,今日结出了她的死果。
内侍退下,嬴政又唤驿使进来吩咐,“等魏王后那边处理罢,把所有供词和那两份药方一齐快马加鞭送回咸阳,给尚太妃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等人走了,秦翎问,“大王为何要叫尚太妃知道?”
嬴政解释说,“自华阳一派软禁,秦宫内楚人多有不安。尚太妃出身颇高,又能影响华阳言行。此事是寡人给尚太妃一个人情,叫她知道是寡人查明她女儿死因,又给她女儿报了仇。若她感恩,之后纵然不能偏向于秦,也不至于再生异心;若她无动于衷,也只当寡人多此一举罢了。”
秦翎想起宫道上与尚太妃的那一次相遇,比起飞扬跋扈的华阳太后,尚太妃与他并没有直接冲突,可随意三言两语之间却鼓动得华阳更加愤怒;且行宫下药那件事,虽无直接证据,却未必没有尚太妃背后出谋划策。
秦翎叹了口气,“秦楚之间的恩怨,倒真是难解了。”无论是之前的,现在的,还是之后的……不,不会再有之后那样的结局了。
有他在,至少……不会是那样惨烈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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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太子增的处置,秦国朝中也多有争论,最后还是李斯力压众人,决议将魏王诸罪公布于众,诛魏太子与其余王室以正民心。
魏王荒淫无道,近年魏地又常发旱涝,因此魏地多有饥荒。如今皆归了秦郡,流民编入秦国户籍,发放农具粮种,又免一年赋税,让被天灾**折磨得民不聊生的魏地好歹有了一年休养生息。
魏地处置基本完毕,由王贲留守驻军,蒙恬护驾回朝。
王驾回咸阳前一日,秦翎终于忍不住问嬴政,要怎么开口给王贲解释“这件事”。
嬴政表情戏谑,瞅他半晌,才慢悠悠说,“难怪你最近几日老是坐卧不安,明里暗里打问王贲的行踪,若不是知情,还当你要等王小将军落单去堵人寻仇的。”
“王贲一直忙的不见人,要么和副官在军营,要么和蒙恬来报事……”秦翎纠结道,“可是臣当着蒙恬的面把他单单叫住,那也太明显了……蒙恬肯定要笑的。”
“别怕。”嬴政义正言辞,“一回生二回熟,怎么给蒙恬说的,再说一遍不就好了。”见秦翎瞪他,赶紧补了一句,“寡人脸皮厚,倒是想着全权代劳,只怕王贲也要骂寡**害栋梁了。”
秦翎眨了眨眼,抓住了关键词,“……也?”他恍然大悟,好笑追问,“上一个是蒙恬?”
“………”
嬴政眨眨眼,露出一点局促尴尬神色。
“好吧。那臣今儿下午去寻王贲。”秦翎说,“还得劳烦大王把蒙恬将军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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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下午蒙恬和其他几个副将突然被派了一堆战术总结奏疏,埋在文书笔墨堆里两眼冒金星;一脸懵的王贲被派去监工拆剩余城墙,终于算是落了单。
下午又下起了小雨,秦翎骑马走到城墙下,在守卫军士注视下,独自撑伞往上走。
大梁城四面城墙原本是个不规则的“口”字,城破那天被炸了正面,后来秦王下令全部拆除,如今只余最后一面还矗立着,等王驾离开再做彻底拆除。
秦翎沿着阶梯往上,濛濛细雨簌簌中,听得身后远处军士窃窃私语声。
“……仙君怎么不飞上去呢?”
“仙人神通,哪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嘘,小点声,若是神灵动怒,天雷要劈死你的。”
“凌海仙君又不会滥杀无辜。”
“……那只神鸟也飞来了吗?”
“你看见仙君正脸了吗?是不是传说的那样……”
“这背影,肯定是绝世美人。”
“——嘘嘘嘘!仙君听见了!”
一阵推挤脚步声,秦翎回头时,城墙角空无一人,但有一根被挤出来的翎羽须须扎在那里,十分显眼。
很快那根须须发现自己被发现了,一只手伸出来把它拽了回去。
秦翎忍住笑意,继续往上走。雨越大了,城墙下嘈杂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越往上,雨雾笼罩,耳畔只有雨滴沙沙。
烟雨蒙蒙中,城墙最高台上站着一名年轻将军,闲适半阖着眼,抱臂倚在自己的长戟上。
“王将军。”秦翎出声唤他。
王贲转身抬眼看他,神色波澜不惊,点头回应。等秦翎走到身边,才转头看向城外辽远地平线,说,“这百尺之城,外头看起来高耸入云,等登上城头俯视下方,果真是脚踏云端,人如蝼蚁。”
低头看去,城外军营乌压压一片,走来走去的士兵就像蚂蚁,一只手指就能按住似的。
“高处不胜寒。”秦翎说。
王贲向秦翎抱拳行礼,道,“我在此谢过凌海君出阵之恩。若不是凌海君斩落主将帅旗、率领撼雷攻破城墙,秦军主力恐怕数月都不能拿下大梁。”
秦翎侧身不敢受,微笑推辞道,“都是王上命令,我不过奉命行事。撼雷首战告捷,离不开几位将军的心血付出,我的匹夫之勇,不及将军阵前指挥之能,怎好一人居功;更何况,若不是王上那一箭助力,我也登不上城头的。”
提起秦王,王贲短暂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就有些迟疑,“……凌海君今日特地来寻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这么直奔主题,秦翎反倒一时语结。
论亲近,三位差不多同龄的小将军里,他与李信最熟悉,接触也最多。李信那个不着调欠揍的活宝性格,率直主动,很容易与别人玩在一起。
其次是蒙恬,温和沉静,许多事秦翎未说出口,他却已经想到了,面面俱到却从不咄咄逼人,是可靠的兄长形象。
至于王贲,在咸阳时,因职务在外,接触并不多,又是十分严肃内敛的性子,秦翎在他面前,总有一种不敢造次的端正感觉——甚至李信在王贲面前都要正经许多,人也不皮了,嘴也不欠了,智商也回来了。
跟这样的正经人说那种事,秦翎总觉得压力颇大,难以开口,甚至想先给王贲解释一下什么叫“南风”和“娈童”……
他把手里伞柄捏了又捏,许久,才垂眼避开王贲目光,低声说,“有一件事,一直想叫将军知道。之前在安邑,龙阳君对魏王,既是臣子,也是后妃。我……我与王上的关系,大抵也是如此。”
他一鼓作气说完,转头看向城外,心里已经开始想着从这儿跳下去算了——然后连夜收拾滚回咸阳,给王翦老将军磕头赔罪。
王贲“嗯”了一声,听着不惊不怒的淡定。
秦翎愕然看他,“呃……就、就这样?将军不生气?”
“我该气什么?”王贲反问。
“比如……”秦翎择字择句说,“奸臣惑君,狐媚误国之类的……?”
王贲想了想,平静问,“王上可有为你荒废朝事,不理政务?”
秦翎立刻摇头,“王上勤勉国事,夙兴夜寐。”
“你可有蛊惑王上声色犬马,沉迷酒色?”
“天地可鉴,绝无此心。”
“那,你可曾恃宠而骄,排除异己,借权谋私?”
这次秦翎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问,“以前……私下里跟王上说李斯坏话算不算?”
王贲:“………”
王贲:“噗。”
王贲:“不算。那是李斯先惹你的。”
“那没有了。”秦翎坚决说。
“那不就是了。”王贲说,“为臣,你出谋献策,辅佐主君,将秦国兵农工打造至举世无二,堪称良臣;为妃,你德行端正,劝慰君心,六宫从无歹毒阴私之事,可称贤妃。凌海君无论是臣是妃,都无可指摘,旁人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秦翎一时愣住。
“可是……”许久,他喃喃说,“最重要的……子嗣。”
这次王贲沉默的时间长了些。雨渐渐小了,秦翎将青乌收起来,抖去雨水,拢回披风下。
王贲提起戟,注视着远方军营中飘起的炊烟,平静说,“东宫册立,若算是国事,自然是国君决定,我作为将臣,纵使有谏言,更多是要服从;若算是家事,旁人更是无权干涉,以王上的谋算,想必已安排好了来日。”
“……来日。”秦翎重复一遍,又反问,“将军觉得,王上与我,是有来日的么?”
“以王上的人品,来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过难堪。”王贲说。他注视着秦翎,冷硬面容难得有些柔和,“我们几人同为秦臣,也算是知交好友,我当然是盼着凌海君长长久久留在秦国……”
他突然笑了,故作害怕缩了缩肩膀,说,“毕竟,凌海君若是跑去别国,我以后可是不敢打头阵上城墙了。”
秦翎也笑,向天空吹一声口哨。只听雨云中传来嘹亮雕啼,啸溟盘旋落下,钢刀似的趾爪扣在青砖地面,目光炯炯有神,羽毛漆黑发亮。
王贲第一次近距离看啸溟,欣赏夸赞道,“果真神鸟,非同一般。”
“啸溟忠诚无二,一生只认一主,风雨追随,生死不离。”秦翎说。
王贲听罢,张口几次,终于侧身对秦翎郑重说,“你和龙阳君,不一样。我能看出来……怎样是屈从强权的怨怼,怎样又是两情相悦的情意。”
秦翎羞赧又好奇地看他,“怎么就看出是两情相悦呢。”
王贲笑着说,“毕竟,我的父亲与母亲,曾经是那样的伉俪情深,传为一时佳话。爱重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我始终记得,每次父亲出征前,母亲会把盔甲缎带缝了又缝;前线断了战报,母亲整夜坐在窗前,背过我和兄姐偷偷垂泪;父亲得胜归来,就会骑马带着母亲穿过整座咸阳城,摘最好的花儿回来……”
他渐渐收了声。
只可惜,天意弄人,当初策马折花的少年将军已鬓发霜白,却再无伊人翘首以盼归人。
秦翎无话劝解,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王贲抹了一把脸,再抬头,依旧是平静神色。
“此次相别,再见又不知期了。”王贲说,“若是明年后年秦攻赵国,我或许会率军北上,与攻赵主军接应。不知那时,凌海君会不会在战场呢?”
“那就要看王上是否要亲征赵国了。”秦翎说,“我会追随王上,无论天涯海角,我总是在的。”
王贲与他相视一笑。两人之间比原来亲近了许多,秦翎先道,“贲哥,保重。”
王贲也抱拳道,“保重,翎弟。”
啸溟振翅飞起,秦翎沿着阶梯往下。云开雨霁,云层中恰有一束阳光投在城墙,将年轻将军的身影衬得挺拔,秦军帅旗在城墙上猎猎展开。
这是属于他的战场。
而此番回到咸阳,秦翎将会以新的身份,迎来属于他的,新的战场。
目前伞伞的主线任务:把“这事儿”告诉朋友们。
已完成:蒙甜甜的体贴(1/1),王贲的冷静(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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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当前时间点,信宝24,王贲23,蒙甜甜和政哥同岁21,蒙毅10岁,伞伞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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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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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