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迢却道:“之前殿上已经定下以《韶》、《武》作为迎接北羌使者的国宴乐舞,六代大舞乃是先王所传,《韶》有文德,《武》彰国威,是唯有上国天子才能享有的乐舞,连先圣孔子均赞美不已,由此推之,无论北羌那《破阵乐》如何威武雄强,始终是新创乐舞,绝不可能盖过我华夏千年的正声雅乐。”
赵灵应苦笑道:“我们诸人于殿上议定的策略便是如此,这主意还是我出的。以《韶》、《武》对北羌《破阵乐》,胜算原本应是绰绰有余。不过唯一的问题只有一个。”
赵灵应乃本朝第一才女,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她能想出此应对之策,是其才学和韬略的最好证明。
《韶》、《武》若出,则大衍与北羌谁为天下正统,则若日月之明,天下人人可见矣。
较之《韶》、《武》国乐的辉煌与威严,那《破阵乐》再气象雄大,也不过是赳赳武夫。
众人同时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赵灵应的灵秀花容亦现出忧心忡忡的神情,苦恼道:“那便是如今南朝并无一人,曾见过《韶》《武》。”
在场之人各各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最终,却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阿秋这位新晋的,专职司雅乐的大司乐。
阿秋见众人目光均落在自己身上,立觉头一个变两个大,苦笑道:“陛下擢升我为大司乐时,我以为前代雅乐舞的乐谱、舞制均在太乐署有详细传承记载,我们只需派人排演即可。”
赵灵应难得地流露歉意,道:“问题是我们南朝本来只是中原王朝的一个偏藩建立的,属于天子的廊庙礼乐从来便不在这边。即便你上次所见的那些青铜编钟,也是不知多少代前的天子赐予当时的建章王的礼器,并非天子所用规格。更不用提其他的了。”
阿秋似乎终于明白顾逸当时为何要领太常寺卿了。太常为九卿之首,看似无实权,却掌握着一国的礼制正统。若一个国家没有宗庙礼器、礼乐这些,便很难被天下人视为众望所归、名正言顺的天子。
洛阳、长安两京颠覆,中原王朝倾灭后,南朝本是藩属,却划江东而治,顺理成章继承了中原王朝的遗绪,但当时战乱相续,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收拾整理宗庙遗乐。想想洛阳都中那些宝鼎、编钟之类,此刻必然都已成为了北羌的战利品。
谢迢从顾逸学琴多年,熟知雅乐,便道:“若只是复原《韶》、《武》的音乐,孤亦可以帮得上忙。老师曾留有先代乐记手稿在东宫,若以之对照太常寺所藏的乐史稿,校谱唱名,应可得《韶》《武》原曲。”
他看向阿秋,沉吟道:“所难者,便是乐舞的姿态动作,却是没有人知道了。”
赵灵应道:“正是如此。不必说你们这一代,昔年我们在前桓宫中当值时,舞乐何曾见过千百种,却也从未见过《韶》、《武》国乐。当时末帝算是雅好音声舞乐,但却只是喜好女乐而非雅乐,因此根本不曾想过去复原《韶》、《武》。”她一言及此,忍不住叹息。
以先时之国力,音乐人才之众多,却没有想过恢复国之正声,前桓之灭,亦是自取其道了。
阿秋想了想,便道:“既有音乐,那便好办。我可回乐府向孙内人、安公请教,也许他们能想出办法也不一定。若实在已经失传,也可请孙内人按音乐重新编排设计动作,便如《衍世宁》一般,由我朝重新开振先河即可。”
赵灵应摇头道:“这次怕你多半是要失望了。你们孙内人的路数,仍然是从燕赵舞姬、郑卫艳声这一脉传承而来,因为乐府舞伎本就是为娱人的女乐,而《韶》、《武》所属的六代大舞系统,却是贵族用以修身祀神的乐舞,不说别的,据史书所载,六代舞的侍奉者均是贵族子弟,且为男子。你可想见它与一般声色女乐的不同。”
“至于安公,”赵灵应沉吟再三,苦笑道:“他乃当今乐府第一人,若论见识广博,深通乐论,大约除了少师之外,亦没有人可以超过他。只是我仍不觉得他会见过或者习过六代大舞。”
阿秋刚想出言询问,为何赵灵应会如此笃定安公不曾见过、习过六代舞。毕竟安道陵较之赵灵应,已算得上上辈的人,赵灵应身为晚辈,何来知其根底?但立即又释然:
安道陵身为宦侍,这便是赵灵应认为他不可能会六代舞的理由。因赵灵应已经说过,祭告天地神明的六代舞,唯有统治阶级中的贵族子弟方可习得,并以之侍奉天地神灵宗庙。
简而言之,太庙祭祀、举国斋戒这种场合,是不会呈献奴隶、阉竖之流演奏的音乐与舞蹈的。而孙内人和安公,很不幸地便刚好是这二类人。
阿秋皱眉道:“若是如此,且不论乐舞何所出,我们首先便面临人选的困难。若不能用乐府舞伎,此刻又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的贵族子弟来排演这《韶》、《武》。”
赵灵应洒然道:“这又是什么重要的事吗?方才所说,不过是先代的规矩。至于在本朝,此刻那还不是你我说了算数。乐府舞伎又如何,贵族子弟又如何,谁还不是父母所生。”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抿嘴道:“若真如此,我建议从神獒营中挑人。朝中权贵子弟,十之七八都在那里服役。把他们调过来,从乐府舞伎学艺排演,倒也是个不错主意。”
阿秋首次感受到赵灵应豁达开阔的一面。从前只觉得她是前四卫中言辞最刻薄犀利的一位,却不知这位大衍第一才女精明刻薄的表象之下,亦同样有着平等视人的胸襟和担当。
她想起一事,立刻欠身道:“我有一请求,不知昭容是否能应。”
赵灵应懒洋洋地道:“左右不过是要人要钱,你说便是,若是为了排《韶》、《武》,朝廷自当鼎力支持。”
阿秋暗赞她心思灵巧通透,却不揭破,只道:“前次排《白纻》,多曾得万香国主公冶扶苏公子帮助,此人学究天人,曾游历列国见多识广,且能将用香之道发挥到极致,今次我也想请扶苏公子入宫,一同参详。”
她此刻如此说,心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便是祝由门的白莳。
这六代舞既为祭祀天地神明之舞,她总觉得其源头必然与巫术相通类似。公冶扶苏和白莳一为神巫门的外门,一为神巫门的内门传承,若得到他们意见,必更添胜算。
还有一重原因,则是她答应过白莳,要帮助她寻找两位师门长辈。此刻既知祈萝、祈尚就在宫中,自当立刻告知白莳,免去她在京城独自一人多方设法寻觅之苦。
只提公冶扶苏一人,是因提他一人已经足够。若公冶扶苏入宫,随便将白莳扮作他的侍女便可混入来。
孰料她这一言方出,在座的谢迢和萧长安,脸上便颇都有些不自在。
赵灵应瞧在眼里,这些后生晚辈的心思如何看不透。她微哂道:“大司乐所言有理,此刻我们本无头绪,更应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若得公冶家相助,此次面对北羌赢面自又更多一筹,倒还不仅是乐舞这一件事了。”
萧长安倒未如何,谢迢便心下暗叫惭愧。原来他只是觉得,放着自己这个顾逸的音律传人,阿秋却偏偏提名要一个外行公冶扶苏前来帮忙,着实有些令他自觉下不来台。萧长安想必亦是同理,因他乃安道陵亲传的乐律弟子。无论顾逸或者安道陵,都是南朝顶尖的音乐大家了,其传人自也不俗,阿秋却说得似没了公冶扶苏便不行一般,同为男子,他们脸上便都有些下不来。
阿秋却未在意这些了。按理公冶扶苏本就是常常进宫的人,但她之所以在赵灵应面前提这一节,却是为了与公冶扶苏、白莳的交往能够在宫中过了明路,省得赵灵应日后发现,产生怀疑。
既得了赵灵应允诺,她立即便道:“那我此刻便去乐府寻安公请教。”
谢迢也道:“孤立刻开始着手校正复原《韶》、《武》的乐谱。”
自朝议至此刻,赵灵应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微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有后辈如你等,我们可以放心了。”言毕,便洒然而去,也不曾明言“我们”是谁。但按阿秋猜想,自然是前飞凤四位,再加上皇帝谢朗。
阿秋正要告辞去棠梨乐府,出乎意料之外的,樊连城道:“我陪你去。”
看萧长安的样子,却似也想陪她去,却终于笑了一笑,忍耐下来。
阿秋亦莫名其妙,便随着樊连城一同出东宫去。
她联同樊连城往棠梨乐府而来,一路穿廊过桥,略无耽搁。
只是走着走着,阿秋便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原来樊连城称是陪她而来,结果却是阿秋一路在前边领路,樊连城默默跟在后头,似对内宫地理形势并不大熟悉的模样。
阿秋有心想找她闲聊几句,却又觉得搭不上话。
毕竟从相识至今,她连樊连城面具下的容貌都未曾见过,也不知能不能算熟人了。
樊连城察觉她的迟疑,索性爽快地道:“我要陪你,是好意,最近宫中夜间不大太平,上官大小姐和萧长安最近都极少当值,故不知这节。以往这内宫我也来得极少,确实并不熟悉路径,让你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