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迢掐指计算,道:“应该是你们离开后半个月。”
阿秋心下计算行程,以及自己在山中收到谢朗亲笔诏的日期,断定谢朗发病,必是在写了那封要顾逸速回的诏书之后的事情。
也就是谢朗之前的心意,明确是要顾逸速回。
其后才忽然发病。
而在那之后,对顾逸和阿秋两人一路封锁通缉的命令,乃至于如今将阿秋拒之城外的旨意,并非是谢朗发出的。
阿秋闭上眼睛,脑筋紧急运作,快速思考各种情况。
殿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亦可听见,只闻窗外枝头簌簌风声掠过,时有夜鸟惊起。
阿秋听得自己的声音无力地道:“此刻殿上,主事者何人?”
谢迢回答道:“政事是兰台令赵昭容,连同左右相负责日常运转。而建章师是大统领司空照与裴夫人部署压制。”
阿秋听得自己心中道:不错,前代飞凤卫,谢迢方才提到名字的便占了三位。
她哑声问道:“裴夫人未受处置么?”
当时她和顾逸从武圣祠离开前,明明听得谢朗曾喝令宸妃与赵灵应将裴夫人穆华英拿下,而穆华英亦当场表态,除非谢朗将她一直锁在诏狱,否则此生此世,她绝不会放过向李重毓复仇机会。
正是这句话,激得谢朗龙颜大怒。阿秋不相信,此后谢朗竟会对穆华英毫无处置,反而令她得掌建章师大权。
她每一问都不是空穴来风,而谢迢偏生对当日情况知之甚少,却从她话中多少能猜出隐情,又不便多问,因毕竟是谢朗都不曾打算令他知道的事。
他只得小心斟酌地道:“裴夫人自你们离开后便闭门不出,形同软禁,但父皇病重后,殿上诸人迫于形势,只得重新起用她,皆因若非挟裴公余威,其余人根本无法镇服建章师。”
阿秋在脑中理清来龙去脉,再问:“那宸妃娘娘呢?师兄方才只提到了三位前飞凤。”
谢迢叹道:“宸妃娘娘连日侍疾父皇榻前,不出数日也已病倒,目前在朱鸟殿休养,也很少见人。此刻御前一应诸事,都是赵昭容打理。”
大衍前朝与后宫界限分明,但唯一人不受此限制,那便是前代青鸾卫赵灵应。她既司后宫少府,主管宫中钱财进出,又在尚书省任职兰台令,掌管御前诏书应制起草。而到得谢朗病重的此刻,她联络前朝后宫的重要性便显示了出来。
但在阿秋心中警钟长鸣的,却是另一件事。
当时白莳便说过,能将她与顾逸形象绘画得那般栩栩如生者,必定是宫中曾经见过他二人的人,而非是官府随意找个画师依据他人描述而画。公冶扶苏更指出,有此能耐者,又这般熟悉她与顾逸者,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大衍第一才女,赵灵应。
阿秋有七八成肯定,刻下所有针对她和顾逸的封锁,均非出自皇帝谢朗意愿,而是赵灵应的手笔。
但笼罩心头的阴霾,却并未因之散去,反而产生了更深的一个新问题:
赵灵应为何要将她和顾逸拒之门外?
准确来说,以赵灵应为首的哪些人,为了什么原故,要将她和顾逸拒之门外?
如若这事是由当初的裴元礼甚至上官祐之流决定的,阿秋绝不会这般心情沉重。皆因在他这类人眼中,权力分配和家族利益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朝局稳定,既没有了李重毓的外患,若有机会顺理成章将顾逸一支拔去,他们绝不会介怀。
但前飞凤四卫,却是以公心大义而明示天下的忠臣良将。绝不会简单地就为了少一个争权的人,而要将顾逸赶出中央集团。毕竟她们曾与顾逸同为战友,侍奉君主,再也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顾逸绝非恋栈权位之人。
现时的南朝中央集团,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阿秋渐渐回神,目光再投注于谢迢,道:“太子师兄,若陛下情况如此不好,那么你这边……可有人示意你早作打算?”
皇帝病重,历来首先考虑的必然是储君继位。若谢朗病得如此之重,殿上诸臣不可能不将东宫继承大统提上日程,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也不敢赌那个万一。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亦要保证权力交接的稳定。
孰料,谢迢却像是第一次被提醒此事,原本心事重重的神情此刻却流露出诧异:“并没有,朝政一切如常,甚至可说是有条不紊。从未有人向我提及这事。”
他并非笨人,亦想到其中蹊跷,露出明白神情:“那就是说,父皇固然病重,却没有人认为他会……崩逝。要么就是,即便父皇有崩逝可能,他身边的人,也另有打算。”
说到最后一句,谢迢的神色,亦震撼得无以复加。
另有打算,那就是将他这个储君排除在外的打算。
南朝的皇位,历来都在几大门阀之间流转,各个家族对此都很默契地,彼此配合。虽然自小生长深宫,耳濡目染皆是政治,谢迢不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个传统,但当此事落到他头上时,仍不吝于当头重重一棒,直将他整个人都砸懵了。
他们要排除的,不仅是顾逸这位名义上的东宫之师,也包括东宫。
阿秋比谢迢更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尽量令自己保持冷静,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此刻的重病,显是有人刻意操纵,而非自然结果。”
夜幕低垂,谢朗起居的云龙殿却仍是灯火明亮,侍卫与宫人如常进出,看不出一丝异常气氛。
太子谢迢领着一身宫娥装束,低眉顺首的阿秋,正绕过数座假山,神态自若地负手往云龙殿方向行来。
自阿秋的角度望去,却可看得到前头谢迢的肩膀,仍在不自觉地微颤。
如此带着阿秋,无诏私闯云龙殿,怕是她这位太子师兄自出生起,做过的最为大胆的事,放平时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若他们猜测之事为真,谢迢无母妃,无妻族,在这宫中当真是孤家寡人。此刻若再不主动掌握局面形势,等同坐以待毙。
谢迢之所以忽然这般大胆,争位倒并非主要原因,更多原因是他担心自己的父皇。
若谢朗真的是那般,生死皆为人控制,皇位亦不得不由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来决定,那他的处境岂不是极其危险。
即将抵达殿前时,两人隐在一处花树之后,却不再举步。
阿秋轻声地道:“此刻殿中不知有没有重要人物,不可冒进,否则我的身份必然露馅。我先去伏在殿上窥探,等到陛下身侧无人时,再回来通知师兄,你我一同进去,为陛下切脉诊察,看他的病情究竟是如何。”
谢迢得阿秋在身侧,不知为何莫名有胆气,沉着道:“以往孤探望父皇时,他多是在昏睡,清醒时则身侧多半有人如赵昭容、左右相、司空大统领等,汇报国事军情。这些人没一个是易糊弄的,师妹千万小心。”
阿秋轻拍了拍他肩,再不多话,纵身便往云龙殿顶一路攀升而去。
谢迢看着她身影如灵猿纵跃,愈来愈小,心中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却又生出一种安全和信任的感觉。
那感觉便像是顾逸仍在他身侧一般。
自顾逸为东宫少师,谢迢其实与他相处,受他教导时间并不多。唯有习琴一事,是每月雷打不动,二次授课,都是在夜间。顾逸从未因公事繁忙推却,令他枉等过一次。
他很明白以顾逸之权势,父皇令他为东宫师,是借重顾逸声望,为他这个未来储君铺路,并不是真的让顾逸教他什么。故此侍奉顾逸总是执足弟子礼,战战兢兢,毕恭毕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阿秋与顾逸相同的,是实力足以令人感到安全,而区别则是阿秋这个师妹更令他没有拘束,并不怕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
谢迢忽然想,若能得她一直这般辅佐下去,一起出生入死,哪怕失败,亦远胜于独困深宫的寂寞。
阿秋自檐缘踏上屋脊重瓦,立身稳后方才揭开一块碧色青瓦下窥。
这已非她第一次在宫中夜行窥探,但瞥见的情景,却令她立刻怔住。
此刻来得,显然不是时候。
殿中灯火煌然,帝王龙榻之侧香烟冉冉升起,兽炉上茶水正沸,汩汩作响,殿内除了两个人之外,却再没有半个人影。
偌大个云龙殿,连服侍的宫娥女侍尽数退避,阙无人踪。
惟其如此,故龙榻上端然正坐的谢朗,与一侧安静侍立的赵灵应,这一坐一立的二人,便格外醒目。
谢朗虽然面色略苍白,气色虚弱,自外表上看,却瞧不出半点被人暗害控制的样子。
他咳嗽一声,声音略微喑哑地道:“少师和他那弟子,究竟何时可回?”
赵灵应表情难得地沉稳,答道:“臣已多次去信催促,大约少师身体并未恢复,仍在休养,故此无法即时起行。不过陛下放心,少师主政这十年间,政务已上轨道,各自有序,臣工皆尽心用命,陛下不若放他多休息些时候。”
宫脊之上的阿秋闻得此语,亦眯起双眼,难以想象她说这话时内心的动机。
谢朗喘了口气,道:“好罢。太子那里,你也要多教教他,带着他熟悉政务。”
赵灵应毕恭毕敬地道:“臣会尽力。不过您也知道,殿下往日心思不大在这上头,对政事兴趣乏然,一时也急不来。”
她声音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而此刻阿秋却听得直握紧了拳头,心中愤慨难言。